叛軍潮水一般向後退去,松江城樓上的守軍,不由自主地都舒了一口氣。留下部分兵力警戒監視之外,其餘的人在城牆上收拾起來,把陣亡者和傷者擡下去,把起火的地方徹底撲滅。
還有士兵開始清理炮膛,加固炮位,同時從城下搬運火藥和彈丸上來,爲下次戰鬥做準備。
“吱呀”一聲,城門被打開,魚貫走出一行行人去。
大部分是出去收拾的士兵和民夫,三三兩兩推着木架子車,中間有穿着白背心的醫護兵。
士兵們走在空蕩蕩的戰場上,仔細查看着每一具叛軍屍體。死透了的,叫民夫台上木架子車,堆得差不多了,就推到遠處。
那裏已經挖了一處大坑,屍體被一層層整齊碼在裏面,碼得差不多時,在上面和四周撒上石灰,然後大家夥一起動手,鏟土掩埋。
偶爾翻到還有喘氣的,就該醫護兵上了。
先檢查一番,發現還有救治的可能,擡上單獨的架子車,拖回城去。好好醫治一番,然後作爲統戰工作的樣闆,大肆宣傳一番。
實在沒有救治的必要,給旁邊的士兵使個眼色,給那叛軍傷者一個痛快的。
這些醫護兵,都是多場戰鬥中曆練出來的,經驗非常豐富。稍微一檢查,誰能活,誰會死,比閻王殿的判官還要斷得準。
叛軍的屍體收拾完後,就開始收拾撞車、雲梯。這些匆忙制作出來的攻城器具,簡陋粗糙,經過戰火的洗禮後,更顯得破爛不堪,不少地方黑迹斑斑,全是晾幹的鮮血。
這些器具被搬到遠處,堆積在一起,點上火。大火騰空而起,橘紅又灼熱的火焰在空中扭動着,就像一位身穿大紅色衣服的神婆,在跳着荒誕的舞蹈,爲亡靈們祈福消孽。
木料在火焰中發出的啪啪聲,像是神婆手鼓發出的聲音,雜亂卻驚人心魄。
隔着三四裏地是叛軍的營帳。營寨有角樓,叛軍哨兵站在上面,凝神看着這邊,關注着這裏一舉一動。
在開始時,叛軍對守軍這番打掃戰場的舉動驚慌失措,還以爲是什麽陰謀詭計,派兵出來應對。再過得三五日,叛軍們習以爲常。
“今天傷亡的數字?”蘇澹站在西城樓上,看着城下空地裏的一舉一動,頭也不回地問道。
“大人,叛軍陣亡四百六十人,隻擡回五十七名傷員。逃回去多少傷員,暫時不知道。”
潘士元回答道。
“哼,”蘇澹冷笑一聲,“打了十一天,姚橫江應該明白,他是打不下松江城。”
“大人說得沒錯。從第一天傷亡四千餘人,到今天的四百多人。攻勢日漸減弱,傷亡也跟着變少。說明叛軍打不動了。”
“通過這次試探,叛軍首領們也該清楚,我松江城跟明州城一樣,是塊硬骨頭。要想吃下城裏的金山銀海,除非把他們最精銳的十萬兵馬調過來,打殘打廢了,才有可能拿下。”
蘇澹話語裏的自信也感染着潘士元。他微昂着頭,不屑地看了一眼遠處的叛軍營寨,“大人,這怎麽可能?且不說叛軍有沒有十萬精銳。就算有,他們也不會浪費在我們松江城。他們需要攻下江甯城,這座有着天子之氣的六朝古都。”
“天子之氣!”蘇澹冷笑一聲,“什麽天理昭昭,至公太平,到最後還不是爲了面南稱尊。嗯,叛軍現在到哪裏了?”
“大人,根據水師傳來信息,叛軍已經盡取江陰和丹徒等江南府縣,切斷運河。探子探到,叛軍正在到處收集各種船隻,有渡江北伐的意思。”
“渡江北伐?要北伐也隻是一支偏師,作爲牽制使用,另外就是在江北打出一塊緩沖區來。他們的主力現在哪裏?”
“大人,叛軍主力十五萬,其中十萬從三面包圍了江甯城,前敵指揮部設在句容,負責指揮的應該是東王,麾下有魏王、韓王、燕王。正在做攻城的準備。大批叛軍奸細潛入城中,四處活動,城裏軍民人浮動。”
潘士元說到這裏,擡起頭看了一眼蘇澹,“根據東南支部的指示,盧大人帶着左路水師上百艘船,正在日以繼夜地接應城裏的百姓,運至江浦。到三天前,已經運走了城裏七成的百姓。”
蘇澹歎息道,“江甯城已經成了孤城。外援,最近的就是江淮、豫章和江漢的兵。隻是宣撫司已經有名無實,這三處也不會輕易出兵,還是以守境爲第一要務。所以留在城裏的官吏和部隊,隻能苦戰到底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堅持到某一天。”
他繼續問叛軍情況,“其餘叛軍的動向?”
“還有五萬人在楚王的帶領下從湖州出發,出廣德徽州,迂回包抄,三天前已經包圍了太平府當塗城,切斷江甯與上遊的聯系。估計現在已經攻陷了。”
蘇澹點點頭,“這一招既是切斷江甯與上遊的聯系,又是爲不久的西進做準備,妙招啊。叛軍就算攻陷江甯城,同樣需要擴大地盤,讓戰略縱深和回旋空間變大。隻是不知道于藩司他們,能不能在彭澤一帶擋住叛軍?”
“彭澤估計攔不住,看富口縣和江州能不能攔住。”
“也是,彭澤縣城太小,位置又不好,不好守。”蘇澹停了一下,問起江甯城的情況。
“江甯現在怎麽樣?”
“廣安王早幾天就偷偷跑了,帶着宣撫司大大小小的屬官書辦,還有棄蘇州城逃命的江南藩台徐達賢。聽說了爲了搶船位,宣撫司的人互相之間大打出手,結果淹死了一百多号人。”
蘇澹冷笑一聲,沒有搭話。
“廣安王一行先渡江去了江浦,然後經六合轉去了江都。聽說剛剛安定下來的廣安王,又一頭紮進了瘦西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蘇澹冷然說了一句,“消息傳到江淮了嗎?”
“所有軍情都按照大人的指令,同步給到了淮安的楊大人和金水。”
“嗯,”蘇澹突然想起一群人,“李浩他們呢?”
“讓人奇怪的是,李浩、王典林、程子儒、趙禹霖、孫達道都留了下來。就連從蘇州一起跑出來的陳啓連,都一起留了下來。他們換上軍甲,配上寶劍,天天給軍士們講大道理,還說什麽金陵城是天下雄城,城裏還有五萬精兵,朝廷的援軍也即将到來。守城的熱情,比金陵留後覃徽鳳還要高漲。”
“覃南緣?”蘇澹笑了,笑得有點幸災樂禍,“這個覃南緣,現在肯定是滿腹冤屈。他隻是皇上派下來牽制廣安王一夥的,結果稀裏糊塗地要與江甯城同生共死。”
潘士元也笑了,“是啊,覃南緣要是敢跑,不僅自己小命難保,還會連累到他父親和覃氏一大家子。皇上可不是什麽慈善之人。徐達賢、陳啓連和都司向佑堯棄蘇州而逃,徐、陳逃去江甯,向逃去了江都。消息傳到京城,皇上大怒。叫人拿着特旨南下。正好在江都城裏撞到向佑堯,直接就被使節給就地正法了。”
“殺向佑堯,卻放過責任更大的廣安王和徐達賢。如此不公,下面衆人的心思更亂了。隻是我很奇怪,李浩這夥人,怎麽就突然決定留在江甯城?現在明擺着,朝廷的援軍起碼還得個把月。而城裏那兩三萬人心惶惶,士氣盡喪的敗軍,誰也不知道能頂多久。”
“大人,他們會不會留下來是想投降的?”潘士元突發異想道。
蘇澹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道:“有些人可能有這個心思。但李浩、王典林和趙禹霖應該不會。傳令給我們在江甯城的探子,城破之時,盡量解救趙禹霖和覃徽鳳。”
“那李浩和王典林呢?”
“讓他們做忠臣吧。他們嘴裏喊了一輩子忠孝仁義,放了一輩子嘴炮,也該讓他們實踐一回。正如撫帥說的,出來混的,總要還的。”
蘇澹冷然地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