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祥腦子确實轉得快。
糧價下降,确實意味着風調雨順,秋收大熟。如果在平常,這确實是個好消息。可要是趕在這個時候說,就居心叵測了。
剛才正弘帝還在大發雷霆,大罵兩百萬石軍糧被“鬼吃神拿一般”憑空不見。這會突然說江南糧價下降了一成半,這是幹什麽呢?
打臉啊!
這臨近寒冬臘月的,糧價突然下降,肯定是跟被貪墨的糧食有關。那麽多從常平倉流出來的糧食,紮堆地出現在市場上,糧價能不掉嗎?
這個廉鶴,果真隻有幾分小機靈,毫無大智慧,估計剛才根本沒有用心在聽,隻是想着其它歪門邪道去了!
沒用的東西!虧得我如此器重你!
“廉鶴!你這個混賬!居然用這個無關緊要的消息來打擾皇上!皇爺和四位老先生,有多少軍國大事需要處置,你這個混賬玩意居然在這裏扯閑篇彈棉花!還不快快滾下去!”
周吉祥呵斥道。
他一邊跟廉鶴撇清關系,一邊還在努力地嘗試着,看能不能救下這家夥的小命。畢竟人家平日裏孝敬了那麽多銀子,又替自己掙了那麽多些錢。要是輕易地放棄,會讓其他手下寒心的。
可惜,人要作死起來,誰也救不了。
廉鶴一時沒有明白周吉祥訓斥自己的意思,腦子一亂,下意識地争辯道:“周公公,我朝百年,寒冬臘月糧價下降的次數不多,而且能降價這麽多,更是屈指可數,自然是祥瑞!”
“祥瑞個你馬的頭!”正弘帝暴怒道。
一方端硯從廉鶴額頭上擦着過去,撞到殿裏的銅柱上,碎成粉碎。
廉鶴終于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拖出去打,狠狠地打!”
“遵旨!”四位大漢将軍聞訊趕進來,把吓得跟灘爛泥的廉鶴拖了出來。
“還有你!”正弘帝餘怒未遏,指着跪倒在地上的周吉祥呵斥道,“朕把司禮監交給你,就是這樣管着的。看看你用的秉筆太監,就是這樣的貨色!”
“奴才該死,是奴才豬油蒙了心,看錯了人。請皇上贖罪!”
周吉祥在水磨青磚的地面上磕得砰砰響,讓人聽着就心裏發怵,擔心那個腦袋瓜子下一刻就要磕爆了。
“好了,起來了吧。”過了一會,疲憊的正弘帝開口了。
周吉祥也終于停止磕頭,他仰起頭,恭敬地說道:“謝皇爺饒命!”
他的臉上滿是鮮血,和着喜極而泣的淚水,血糊糊的一片。
心情複雜的正弘帝揮揮手,“下去洗洗吧。這個樣子像什麽話!”
周吉祥知道自己這一關總算躲過去了。
“報!江南送來急報!”
“哪裏來的?”
“宣撫司。”
正弘帝鼻子一哼,惱怒道:“催什麽催!兩百萬石糧食已經被他們禍禍幹淨了,現在知道着急了,催糧食!哼,催着朝廷發糧食再給他們禍禍是嗎?”
内侍低着頭,渾身發抖,但是雙手依然高舉着那份奏折。
“任公,看看!”正弘帝用手一指。
“是。”
任世恩接過來一看,面露喜色地說道:“皇爺,大捷啊!江南大捷!”
正弘帝一聽,強壓着心頭的狂喜,故作鎮靜地問道,“什麽大捷,說清楚。”
“皇爺,宣撫司奏折說,上月宣撫司嚴令右都督府,立即統領有生精兵,沿運河南下,收複杭州。起初右都督府推诿再三,後來終于在宣撫司再三督促下,于本月初二,兵出蘇州。初十,大軍抵至杭州城下。激戰四日,終于收複此城,殲敵無數。”
“真的收複杭州城了?”正弘帝不敢相信地問道,老子那個敗家兒子突然有出息了?
他連忙催促道,“快,拿給我看。”
正弘帝拿着那份宣撫司的奏章,翻來覆去地看,仿佛這白紙黑字是一份假的科舉高中喜報,被不孝逆子僞造出來,哄弄他好騙取喜錢。
任世恩看出正弘帝心中疑惑,低聲道:“皇爺,想必右都督府和江南藩司的捷報,應該很快就到。”
正弘帝一聽,可不是嘛。如果真得是大捷,其它衙門也會有急報上來。
報喪各個推诿,報喜肯定是各個争先。
正說着,又有内侍進來。
“啓禀皇上,右都督府和江南藩司的急報。”
果真是官軍收複杭州城的喜訊,正弘帝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這兩份奏折寫得比宣撫司要詳細多了,尤其是右都督府的。
在奏折裏,萬遵祥詳細講述了自己如何整頓兵馬,以勇衛左軍爲主力,以鎮戎軍和邊軍爲前軍,京營兵爲後軍,各省守備和衛鎮軍爲側翼,揮師南下。
先是在嘉興,與叛軍先鋒激戰,斬敵三千。接着在石門、塘栖與叛軍激戰,斬敵四千。初七抵至北新關,遭遇叛軍主力。激戰三天兩夜,斬敵一萬五千,終于把叛軍逼回了杭州城。
叛軍據城堅守,十萬官軍不分晝夜攻城,近百門火炮日夜不息地開火。終于激戰五天四夜,收複杭州城。叛軍殘部一支逃奔紹興,一支沿着富春江奔桐廬。
官軍主力在杭州城内外剿除叛軍殘餘,同時分遣兩支軍隊尾追叛軍。
捷報獲得證實,在衆人齊聲恭賀中,正弘帝心裏懸着的那顆心,終于也落了下來。
朕的兒子,總算沒有把皇家的臉面完全丢完。有了這份捷報,以往的胡作非爲,勉強能夠遮蓋得過去。
過了幾天後,在紫禁城裏,心情不錯的正弘帝坐在步辇上,對身旁的任世恩輕聲說道。
“任公啊,既然事已至此,也就算了。”
“是啊皇爺,在外面做事,真不容易。”任世恩含糊地答道。也不知道說的這個不容易,是指廣安王呢,還是萬遵祥、徐達賢或者其他人。
“是不容易。朕不容易,他們也不容易。隻要能平定了叛軍,兩百萬石糧食,算了吧。就當買個教訓!”正弘帝懶懶地說道,語氣間有些闌珊。“告訴覃開陽,戶部的人不用查了。這裏面就是一泡臭狗屎,越查到裏面越是臭不可聞!”
“皇爺說得是。花兩百萬石糧食,讓皇爺能看得明明白白,算起來也值。”
“沒錯。糧食沒了明年還有,要是朕看錯了人,所托非人,那就真得沒法去見太祖太宗皇帝和諸位先帝。”
“皇爺,咱也不虧。旦賊這麽一鬧,那些勳貴世家們在東南的根,也被刨得七七八八了。這一點,皇爺做得比太宗皇帝還要出色。”
“胡說,我怎麽敢跟太宗皇帝比。”正弘帝語氣裏是呵斥,但臉上的喜色卻是藏不住。
走了一會,正弘帝輕聲問道:“那件事查出來嗎?”
“回皇爺的話,查出來了。先是《快通報》,後是《飛鴻報》,被廣安王妃叫人砸了報社後,又另起爐竈成立了《江南捷報》,都是同一撥人。”
說到這裏,任世恩及時地收住了嘴。
“是老五?”正弘帝幽幽地問道。
“皇上聖明。老奴叫人順着線往上查,确實查到廣順王府。”任世恩老實地答道。
“這個逆子啊。那是他親哥哥啊,用得着連辦三份報紙,把那些腌臜事添油加醋地往外傳嗎?老四的名聲臭了,他就香了?也是,老四上不去,就輪到他了。”
說到這裏,正弘帝幾乎要老淚縱橫。
“任公啊,當年朕的兄弟們,互相之間視爲仇敵,恨不得一刀捅死對方。現在朕的兒子們,也要堕入輪回,重蹈覆轍。冤孽啊!到底前世造了多少孽,才投身到這帝王家!”
任世恩沒有答話,隻是低着頭跟着步辇,不急不緩地走着。
正弘帝躺靠在步辇的椅子上,看着天空被夕陽披上的晚霞,深紅璀璨。
“去鳳藻宮。”
正弘帝突然開口道。
任世恩應了一聲,給擡步辇的内侍打了個手勢,順着巷道拐了彎,直奔鳳藻宮。
寂靜的巷道裏,隻有這一行人。修長的影子照在地面上,黑漆漆的拉得老長老長,就像這紫禁城的曆史一樣。
當步辇一行人消失在巷道時,像極了被一條從曆史長河裏爬出來的巨蟒,一口吞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