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趕來拜祭陳如海的人越來越多,有江南江淮的官員,有這兩處的文人名士,總計上千人之多。
很多人拜祭吊唁完後,還留下來給陳如海守兩三天靈,略表心意。
數百人聚在一起,你認識我,我認識他,一串起來,大家都是熟人。閑餘時就在一起聊天,主要聊的是南邊浙江的戰事。
那些從浙江趕過來的人,掌握着最新最詳盡的信息,往往成爲一個個小圈子的中心。
“太慘了!旦賊帶着十萬大軍”
“不是五萬嗎?”有人突然插話道。
“什麽五萬?十萬,足足十萬。”講述者惱怒地反駁着,他眼裏的神情仿佛在怒吼道,我剛從杭州逃出來的,是你清楚還是我清楚!
衆人肯定還是信了他,用眼神嚴厲地阻止和壓制了還想插話反駁的那人。
得勝的講述者略帶得意地繼續講述着,“還有東倭武士領着的先鋒隊,因吉利軍官領着的火槍隊和火炮隊。他們坐着大大小小的船隻,還有木筏竹排,淩晨時分趕到了杭州城西。”
“我不是在武林書院讀書嗎?那晚跟人去西湖船上喝酒賞月。”
“初一有什麽月亮好賞的”又有人插話道。
現場頓時變得無比寂靜。講述者恨得牙根直癢癢,轉身就要走,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任兄休得惱怒,那厮不懂事,不要理他!小商,把你的破嘴閉上!再胡亂說話,趕你出去!”
衆人一頓勸,終于把講述者挽留下來。
“那是三更天,突然聽到清波門爆出巨大的響聲,像是數千人在呐喊。然後是火藥槍響,還有喊殺聲。當時我們以爲來了膽大包天的盜賊,想着馬上有守備營的人去收拾他們,也沒放在心上。”
“可是一刻鍾過去,清波門那邊聲音越來越大,槍聲也越來越密集,甚至還有爆炸聲。當時覺得不對,我們連忙下了船。也是運氣好,我和同窗們正要往住所走的時候,遇到幾個偷偷跑下來的潰兵,直接搶光了我們身上的銀兩。”
“任兄,我真得忍不住想問一句,你們都被搶光了,怎麽還說運氣好?”問話的是剛才攔住他的那位兄台。
“那幾個潰兵搶光了我們的銀子,丢了一句話,‘天理教打進來了,想活命的快跑’。就是聽了這句話,我們連忙跑回住所,卷了些銀兩直奔北門,然後趁亂跑了出來,一口氣跑到石門縣。有幾個同窗也是一起下的船,他們沒有遇到潰兵,直接回住所睡覺。結果陷在杭州城,不知生死。”
聽到這裏,衆人紛紛附和,“确實運氣好!”
“我們在石門待了幾天,一日三驚。第三天就有賊軍的遊兵擾城,丢了上百份檄文告示。”
一聽到檄文告示,聽衆們更來興趣了。
“任兄,檄文告示上說的什麽?”
姓任的頭搖得更撥浪鼓一般,“我上有老,下有小,萬萬不敢把檄文裏的那些話說出來。”
幾經勸說,見他都不肯說,大家也就退一步,“檄文不敢說,那說說告示裏說什麽。”
姓任的想了想,低聲道:“告示裏說,他們也敬重忠良。自殺殉國的藩台魏大人,學政程大人,戰死的都司萬大人和臬台謝大人,都被厚葬。還說,願降者皆授高官,說投降的杭州知府窦治被授爲浙江布政使。”
“僞的的!”有人提醒道。
“對,是僞浙江布政使。”姓任的連忙說道,“在石門待着覺得不保險,我連忙跑回了湖州老家。還是覺得不保險,準備一家搬去松江府。不過沒兩天,萬都督和向都司調了幾千守備兵過來,湖州城固如金湯。而且一直沒有聽到賊軍北上的消息,我也就放心。”
萬遵祥的三萬勇衛左軍動彈不得,除了糧草物資外,還因爲他們是經制禁軍,從編制說屬于京大營。
不要說江南都司調不動,就是兵部也調不動。必須要奉皇上旨意,再經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堪合下令,才能開拔和進入到戰時狀态。
但是江南各地守備營的兵,還是能調動的。蘇州、常州、江甯、揚州等地的守備兵和鄉兵,被抽調了一萬多人,分别增援湖州和嘉興,堵住叛軍北上的路。
“那南邊到底打成什麽樣子了?任兄有沒有收到消息?”有人繼續打聽道。
“前些日子,我有街坊和親友陸續從南邊逃了出來,帶回不少消息。”
衆人眼睛又亮了,紛紛催促道:“任兄請說。”
“聽說旦賊把杭州所有人,上至富豪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家裏的錢糧,一粒糧食,一枚銅闆,全部充入聖庫。”
“什麽聖庫?”
“說是萬民共有的聖庫。意思是這聖庫歸天理教衆全體所有,人人有份。”
“嗤!人人有份,等于人人無份”又是那人出聲插話。
“你個癟三!”旁邊那人馬上狠狠地抽打他的腦袋,把他後面的話給壓了回去,“再吱聲老子踢你出去!”
看到有人主持正義,姓任心滿意足地繼續說道:“賊軍沒有北上,是因爲旦賊調動主力攻打明州城去了。”
“明州城?吓,聽說那裏是海商的老窩,家家戶戶都有金山銀海。看樣子旦賊也貪圖那裏的銀子。”
“逆賊亂黨也是人,是人都愛銀子。不爲銀子,誰提着腦袋造反?”
“就是就是!”
“少嚷嚷了,任兄請繼續說。”
“聽說明州知府丘大人也是個狠人,把明州打造得跟鐵澆銅鑄一般。又有四海公會爲後援。聽說那幫海賊把自己船上的火炮都卸下,搬到城池上去,十步一門炮。一開火,我的乖乖,整座明州城都在晃悠。”
“我一個街坊此前在明州經商,前幾天才跑了回來。聽他說,旦賊在明州城下一連打了十幾天,磕得滿嘴是血。聽說逆賊還把附近幾個縣的百姓,十幾萬人全部驅趕去攻城,還是不行。”
說到這裏,姓任的也是一臉驚悚,“說城下全是屍體,密密麻麻的鋪了七八層,有一丈多高。有的地方,屍骸堆積得跟城牆一樣高。一天到晚,明州城裏飄着的全是腐爛的臭味和燒糊的焦味。人間地獄啊。明州城裏百姓,看到城外那慘狀,吓瘋了好多個。”
“我那街坊實在受不了,丢掉那邊的産業,花錢買了個海船的位置,先到松江,再轉回了我們湖州。”
衆人一片唏噓感歎,再聯想到姓任說得的情景,各個都不寒而栗。
姓任的不敢說天理教叛亂公布的檄文,不遠處有個膽大的在聽衆一緻要求下,簡述了那份檄文。
“檄文上說,旦賊自稱平天都均大将軍,還說什麽予惟天下者民衆之天下,非權貴之天下也;衣食者民衆之衣食,非權貴之衣食也;子女者民衆之子女,非權貴之奴仆。”
“檄文還說,權貴占田地,奪山林,豢養貪官酷吏,布滿天下,使剝民脂民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此乃民衆貧苦之根源也。還說權貴官吏不過數十萬,我民衆有億萬。億萬齊心協力,何愁滅不了數十萬小醜。”
“旦賊說要帶領民衆億萬大軍,橫掃神州,直至京師,建至公太平之國。除暴安良,平田地,均财富,使得天下爲真正萬民之天下”
聽到這裏,周圍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好半天,才有人用更低的聲音說道:“果真是逆賊叛黨,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來。”
“聽着這話,跟蘭學派的一些話有些像。”
“是啊,《科學與箴言報》裏也盡講這些。”
“不要亂講,蘭學派的海虞公可不是旦賊。人家跟海商們的關系好着呢。剛才還帶着幾位弟子來,拜祭吊唁如海公。”
“幸好典林公早走了。要不然兩人撞上,還不得打起來?”
“可不是嘛。聽說典林公跟海虞公是死敵。他來江南做學政這些時日,愛到各學堂書院講課,一講課必罵蘭學和海虞公?”
“嘿嘿,蘭學和海虞公這兩年在江南傳得很快,行情看漲,各地有很多信徒。聽說典林公時常在學堂書院裏被學子們起哄。聽說在湧泉書院還被人扔了一隻鞋,鞋底結結實實印在腦門上,氣得典林公差點吐血身亡。好像他後來再也不敢去松江府了。”
“嘻嘻,那就是僞君子。《江甯時報》和《消息報》說,那個王典林在京師嫖妓不給錢,還說不給錢就不算嫖,是讀書人的風雅!”
“太他娘的無恥!”衆人震驚了。
“聽說還有不少醜事.”
大家東一群西一夥,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着。時不時還有人從這裏挪到那裏,交流着剛剛得到的消息。
通過交流,大家似乎都安心了。旦賊攻下杭州城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雄心壯志,沒有揮師北上,而是轉去富得流油的明州城。
結果被釘死在那裏了。
那就好,明州城高牆厚,又有海路相通,不怕絕了外援。知府丘好問也是位能臣狠人,肯定能把旦賊牽制到天荒地老。
對啊,旁邊餘姚還有兩萬勇衛右軍。隻是他們沒有聖旨,不知道敢不敢出駐地,去打叛軍?
“聖旨到!”終于在某一天,京師裏傳下聖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