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黃河上緩緩行駛着。
許遇仙感歎道:“才行不過二三百裏,就發現這漕運千難萬難。每年運數百萬石漕糧到京師直隸,耗費了多少民力民财啊。難怪前盛朝立國初年,朝野上下要求定都江甯,或者沿襲陳景朝,定都汴梁或洛陽。”
“到了我朝,立國初年,也是有議論,要求定都江甯,京師作爲陪都即可。想必就是因爲看到這運河漕運的艱難。”
“奉賢兄,那你說爲何前朝皇帝,以及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堅持定都京師,繼續沿用漕運?”
“此前幾次大議都說得很清楚。如果定都江甯,我朝可能會和前陳朝一般,河東、河北之地将成爲草原諸族的遊牧之地。”
“這隻是其中一個。其實還有一個關鍵原因。”
“是什麽?”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隻有通過朝廷的這種強制手段,保證這條運河的暢通,才能帶動了貨物從南流到北,從北流到南,互通有無。”
“這個很重要嗎?”
“奉賢兄,經濟不流通就是一潭死水,死水隻會發臭。隻是一旦流通,就會生出很多問題,就比如這運河漕運,種種弊端,觸目驚心。而變化,卻是很多讀聖賢書的人最怕的事情。在他們眼裏,男耕女織,大家關上門過日子,這世上就會少了一大半的是非,他們也能安享太平盛世。”
“可惜啊,泰西人操着帆船炮艇,遠涉萬裏大洋,都跑到我們家門口了。我們有些賢達,還恨不得百姓們安居樂業,連所住的村莊都不要出。”
“益之,你又在這裏怪話篇篇!奉賢也是通曉事理的人,有什麽話隻管明言!”
許遇仙笑了笑,接着王雲的話說道:“昱明公說得是,大家志同道合,言無不盡!”
“奉賢兄,你有沒有看到邸報,因爲海運遇到兩次風浪,損失了三四艘船,有些清流禦史們就說海運風險太大,要求悉數改爲漕運。”
“看到了。這些都是無稽之談。運河漕運看上去損耗小,船隻都能穩穩當當到通州。但實際仔細核算,這裏面損耗得實在太大了。弊端大的時候有将近一半,不管如何整饬,就算回到情況最好的國朝初年,也要損耗三分之一。比起這個數字,海運因爲風浪船傾造成的損失,要小得多。”
聽了許遇仙的話,岑國璋看了他一眼,暗暗點了點頭。
“所以說這些清流禦史,不是蠢就是壞。”
“益之此話何解?”
“不明事理,不懂實務,閉着眼睛胡猜,被人蒙蔽,是爲蠢;其實知道裏面的關竅,隻是屁股坐歪了,有人給錢了,或者事關切身利益,所以才不顧實情和國家大利,捏造胡編,是爲壞。”
“益之是一語中的,把那些清流禦史們的嘴臉扒得清清楚楚。”許遇仙撫掌贊歎道。
又談了一個多時辰,許遇仙先告辭回去歇息,船頭上隻留下王雲和岑國璋這對師徒。
岑國璋使了個眼色,常無相和潘士元點了點頭,遠遠地站開,也封住了外人悄悄靠近的路徑。
“益之,早上你在船上說的修建淮河通海河渠工程的新辦法,是不是明盟出面,發動各地農業公會、産業公會,動員百姓們,分段義務勞動,省下一筆錢糧來?”
“是的老師。”
“确實不能說。要是讓皇上和其他朝臣知道,我們能夠動員數十萬百姓,明社上下,一個都跑不了。不再是國之柱石,而是樂王之類了。”王雲歎息道。
“是的老師,我也是這種顧慮。隻是不用新辦法,想修通這條通海河渠,是不可能的事情。一邊是數百萬百姓脫離淮河之苦,一邊是我們的身家性命和未來。老師,我和你一樣,煩惱痛苦。”
“益之,你以前常說,在當今世上做大事,有時候就是刀尖上跳舞。以前爲師還體會不到,現在倒是體悟到了。要是按照以前我的脾性,早就不管不顧地幹起來。隻從被你小子蠱惑後,反倒膽小不敢做了。”
“老師的苦衷我明白,是怕我明社一脈失陷後,華夏再無人掌舵,順利度過這三千年之變局的驚濤駭浪,從此沉淪。一邊是數百萬人的疾苦,一邊是整個國家民族和億兆百姓的前途。确實讓人兩難。”
“先這樣。事情總要一件件做,百姓們的疾苦,也不止兩淮這一處,一項項來吧。總有解決完的時候。”王雲目光堅定地說道。
岑國璋遲疑一下,把自己從俞巧雲那裏聽來的消息,簡要地跟王雲說了一遍。
“兩浙果真敗壞到了這個地步?”王雲詫異地問道。
“是的老師,我也把前些日子顧白石等人收集的訊息加以印證,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我說這段時間,東南勳貴世家的小動作越來越少。此前鹽戶作亂,現在我們整饬漕運,最擔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怕他們在暗中搗鬼。可是現在看來,除了壽王在暗中搞事情之外,東南勳貴世家居然袖手旁觀,這叫我有些吃不準。原來根源在這裏。”
王雲轉頭問道:“天理教在兩浙已經肆虐到了這個地步?”
“是的,天理教可以說是東南勳貴世家縱容甚至扶植起來的。現在實力坐大,東南勳貴世家又開始害怕起來。”
“老師,天理教的口号是‘天下凡間,分言之則有萬國,統言之則實一家。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要建立的是‘強不犯弱、衆不暴寡、智不詐愚、勇不苦怯、天下一家,共享安樂的太平盛世’。”
王雲越聽眉頭越皺,岑國璋還是繼續說道。
“他們說自己是信奉天理的赤誠之輩;天下享盡榮華富貴的儒生官吏、地主世家,都是持強淩弱的閻羅妖和牛鬼蛇神!東南勳貴世家,肯定是天理教首先清除焚淨的對象。所以他們現在害怕啊。”
“東南勳貴世家,這是自作自受!還有這天理教,什麽亂七八糟的怪誕之言?”王雲皺着眉頭說道。
“這些東西都是天理教那些高層,糅合了道、儒和泰西景教。嗯,裏面還有琺蘭西伏爾泰、孟德斯鸠、盧梭等學問家的言論。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獲得這些玩意,然後一鍋亂炖,再添入白蓮教等神秘主義,最後成了這麽一盅不倫不類的亂炖。”
說到這裏,岑國璋忍不住在心裏感歎,琺蘭西不愧是葛命老根據地,隔着萬裏,都能把先進的葛命思想輻射過來。
“現在東南勳貴世家什麽情況?”
“老師,根據我知道的情況,他們内部分裂。有的人要繼續與天理教合作,好亂中取勝,複振輝煌。有的人不願意火中取栗,開始向皇上服軟。我獲得的秘密情報說,部分東南勳貴世家,準備捐錢捐物,爲皇上修建玄都觀和天元宮。”
“難怪我怎麽覺得皇上最近失去了銳氣。”
“老師,如此下去,覃閣老主持的新政有可能無疾而終。”
“可歎開陽兄啊。我們明社還好,天下總有我們做不完的難事破事。可惜開陽兄。”
“老師,我更痛惜的是,又因爲一人的轉念變化,使得政興政亡。”
王雲默然無語,過了一會突然開口。
“益之,我發現你總愛說國家民族,或者華夏神州,卻很少提大順。爲何?”王雲突然問了一句。
岑國璋愣了一下,稍微停頓又繼續說道:“老師,因爲我看重的是從軒轅黃帝開始的整個華夏,以及在這片土地上的億兆百姓。它不僅僅包括大順,還有盛、陳、景、漢、春秋戰國、周、商、夏。”
聽到這裏,王雲盯着岑國璋,凝重地點了點頭,“益之,我此生有幸能成爲你的老師。”
“老師,能成爲你的學生,也是我萬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