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友跟大家看過去,那一桌的人各個绫羅綢緞,衣裝不俗,趾高氣揚,非富即貴。
衆人也不敢随便招惹,隻顧着低頭喝酒吃菜。
這是誰家?如此膽大,居然在漕運總督衙門駐地,當衆諷刺起漕運總督和提督漕運兵備兩位大員,膽子确實肥,很像南邊江都那些鹽商的做派啊!
範大友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投向那一桌,支着耳朵偷聽起來。
“.敢打我們老爺的主意,不自量力!楊妃懷了龍種,明年就會生下皇子,進封貴妃!知道楊妃是誰嗎?那是我們老爺的親外甥女!”
“啊呀,那我們老爺不是國舅爺了嗎?”
“可不就是國舅爺!我們林府,号稱流水的鹽禦史,鐵打的玄鏡堂!”
“就是,看誰還敢欺負我們林府!什麽岑臬台,他老師昱明公也不夠!”
“回去把這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老爺,肯定是重重有賞。”
這一桌的五人,就像一群跟着升天的雞犬們,笑得格外開心。
帶着秘密使命而來的範大友一聽就明白了。
想必這些人是林佑輔駐派在京師的管事仆人,消息傳得可真快啊。自己接到妹夫的囑托,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想不到這夥人也不慢。
過了一會,那五人應該是還要急着趕路,匆匆吃完飯就走了。又過了一會,酒樓慢慢恢複到剛才的氛圍。憋了一肚子消息的酒客們,終于又可以賣弄一番。
“聽說嗎?黃沙港那裏有大事發生。”
“是有大事,拜香教、天道教、紅蓮教,好幾個教派煽動聚集的鬧事鹽戶,足有七八萬,被岑大人帶着兵堵在了黃沙港,就是射陽河跟黃沙河之間那塊地。那些個教衆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準備要決一死戰。”
“難怪了,我說這些日子,各處來的兵,一窩蜂地湧進清江浦,又一窩蜂地往那邊開拔。”
“聽說足足有十萬教衆,岑大人行不行?”
“才七八萬而已,還有拖家帶口的老老少少。青壯頂了天才三四萬,還不夠岑大人一頓收拾。”
“岑大人真是這個!”一個酒客豎起大拇指說道,“三四十處鹽場鬧事,殺官劫倉,要是一般的官員,早就吓得屁滾尿流。岑大人帶着幾千兵,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招撫一番。實在油鹽不進的,二話不說就開打。不到一個月,三十多處亂事,硬是被他打平了一半。”
“是啊,我聽人說,有淮西壽春和廬州招募來的淮勇,有從荊楚潭州、鼎州和辰州招募的楚勇,還有黔中原來土司的狼兵。說的話也是三江五湖的,就連跑老了江湖的軒三爺,也是一個字聽不懂。”
“就是啊,聽說有兩三萬兵,對了哦,我那個在城外東大營擺香煙攤子的二女婿說,他還看到一營灰衣服紅帽子兵,上身是灰色長衣衫,下面是黑褲子,還帶着圓帽子,舉着旗子,敲鑼打鼓的,跟唱大戲的一樣。嘿,真新鮮,看着就是那麽精神。聽說好像是從海州那邊過來的火槍營。”
“火槍營都出來了,看來朝廷是發狠心要整饬兩淮了。沒聽俗話說,火炮火槍賽天兵,就是不出京。連這等神物都用出來了,看來事情小不了。”
“管它大小,反正打不到我們清江浦來。李爺,剛才聽說你二女婿擺香煙攤子,你老有路子?”
“什麽路子?無非是我二女婿有個同窗好友,是恒源通淮安分号的管事,一月能分十七八條福貴,三十來條酉水河,掙點小錢而已。”
看着他一臉的我從來不把錢當回事的模樣,很多人都在按耐住心裏要打人的沖動。
“李爺,你真是有福氣啊。趕明兒我過二十八歲,想請你過來喝兩盞,能不能把你的二女婿一塊請來.”
聽着這些嘈雜的話,範大友心裏覺得格外親切。他打小在市井長大,這種場景天天遇見。
轉眼間,突然有一人一聲不響地坐在對面。
範大友皺起了眉頭,不客氣地說道:“這位朋友.”
話剛說出口,對面那人擡起頭,範大友看清楚了大帽下的那張臉,臉色一變,就跟小鬼碰到判官一樣。
“楊楊兄,正巧在這裏遇到你。”
“你剛進徐州地界,我就接到急報。隻是有事在身,不便遠迎,隻好在清江浦等你。”楊金水似笑非笑地說道。
“楊兄客氣了,我這次來,是受了我家妹夫老爺的囑托,有份要緊機密的口信要傳給岑大人。”
“我家大人在廟灣鎮,我可以送你過去。”
“那多謝楊兄了。”範大友大喜道。
他正犯愁呢。聽說這淮東地界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散兵潰勇,趕路不安全。有這位調查處楊大人的幫忙,肯定一路平安。
“沒客氣,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範大友還是我們調查處編外人員,在我們機要室裏留的有立功檔案。”
範大友臉色微紅,連連擺手,“小小功勞,不足挂齒。”
“範兄是重情重義之人,聽說還找人打聽韓家五小姐的下落。果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範大友臉色一變,喏喏地答道:“實在看她可憐,想拉她一把。”
“她是謀逆重犯的家眷,被免于充入教坊司,隻是流配瓊崖島,還是我家大人聯合其他大人,一起求情的結果。可惜啊,韓尚書一家子,上上下下四五十口人,渡海時遇到風暴。這樣也好,一家人整整齊齊的。”
範大友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時,有報童走上樓來,叫賣道:“賣報,賣報!有《京華時報》,《薛三甲泰西漫遊記》,著名作家破賊校尉最新力作!今天這一章,講得是與羅刹國女王纏綿之事。金發碧眼泰西豔女王,爲何情迷華夏小硬漢。絕對金發碧眼,不是瞎眼的閉眼啊!”
賣了幾份後,報童又拿出另外一份報紙,“《江甯時報》,悲慘世界之阜甯鹽戶,馬三撇子一家的故事,真是看着傷心,聞着落淚。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這鹽官鹽商.”
這時酒樓裏有人起哄道:“都他娘的不是好東西!”
“有《明理報》?”有酒客問道。
“有!《明理報》正弘六年十一月第三刊,《泰西大國之崛起》第三篇,今兒講得是尼德蘭,還有蘭學大講解。海圖生最新力作!要想跟泰西人做生意,發西洋财,必看之文章啊!”
這報童十四五歲,長得機靈,嘴巴更是像被調教過的,一套接着一套。
“有《文報》嗎?”
“有!當今文聖博翰公最新力作!還有文學次聖典林公的和詩。兩位當世文聖一并出手,日耀月輝,百年難得的盛事!”
楊金水輕笑了一聲,“當世雙聖,文聖次聖!”
“楊兄,這過于吹噓了。”範大友讪讪地說道。
他曾經聽妹夫老爺私下說起過,還很憤然地罵博翰公和典林公是兩個臭不要臉的。
“可是有人就是喜歡這樣的吹捧。你知道我家大人要如此吹捧那兩位嗎?”
範大友搖了搖頭,随即眼珠子亂轉,像是猜出什麽來,隻是不敢說出來。
他聽黃彥章說過,博翰公和典林公以前跟昱明公關系莫逆。後來昱明公出京曆任地方,關系有些淡,但還算不錯。
後來不知爲何,有幾份新冒出來的小報,把昱明公吹捧成本朝百年第一文學大家。這引起了博翰公和典林公的不滿,甚至還寫信問昱明公,是不是他那個貪财好利的關門弟子,爲博取老師歡心,故意如此吹捧的。
其實有心人都知道,這是有人在捧殺。偏偏聰慧的博翰公和典林公看不出來。于是昱明公跟他們的關系就淡了。
今年開始,明社有關的各大報社,開始往死裏吹捧博翰公和典林公,直接把兩人吹成當朝文聖和次聖。
彌補兩者關系?不大像。範大友一直沒想明白,今天聽楊金水這麽一說,反倒明白什麽了。
“範兄,你送完消息後,還要去哪裏?”
“楊兄,爲了掩人耳目,我這次南下是去蘇南采辦一些絲綢織物。我妹夫老爺明年要過四十大壽,我妹子想給他做一身上好的朝服。”
“去蘇南?那正好啊。”看到楊金水笑眯眯的樣子,範大友覺得有些不妙。
“範兄,長林侯你認識嗎?”
“他去年過四十二歲大壽,我跟着妹夫老爺去過。”
“那你見過長林侯夫人?”
“我去接妹子時見過一面。”
“前月,她回到了長林侯在蘇南的老宅院。我知道,黃大人夫婦長袖善舞,黃大人跟長林侯相處不錯,黃夫人更是與長林侯夫人有金蘭之好。既然範兄到了蘇南,爲何不代表你家夫人,去長林侯府拜訪一二?”
範大友都要哭出聲來,想嚴詞拒絕,可是一看到楊金水的那張人畜無害的臉,他又沒得勇氣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道:“聽說長林侯夫人,隻好女色。”
“錯了,長林侯夫人是位巾帼英雄,她要的是征服感。要不征服别人,要不被人征服。範兄,發揮你的長處,去征服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