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甯縣仁和鎮,就是建立在仁和鹽場的基礎上。今天,在鎮北趙家大宅外面,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他們都是仁和鹽場的鹽戶。
上千人大多數是青壯,還有數百老弱。他們手裏拿着各式各樣的“兵器”,有鐵叉木叉,有菜刀柴刀,有鐮刀鍘刀,有耙子鐵鍬。但凡有些殺傷力的,都被他們拿了出來。
他們衣衫褴褛,很多人在初冬的寒風中露出條條肋骨。神情憤然地看着被圍得水洩不通的這所大宅子,在他們的眼睛裏,能看到深藏着、暫時沒有爆發出來的怒火。
這所大宅子是仁和鹽場司鹽大使趙世貴的府邸。他家從國朝初年開始,在仁和鹽場做了六任司倉大使。這所仁和鎮最大最闊氣的宅院就是趙家權勢的象征。
但是今天,它顯得有些岌岌可危。
宅院再大,它也隻是有一堵高牆而已,相比其它宅院,不過在四個角多了四個角樓,在正門旁邊多了一座跨樓,并沒有太多防衛能力。
站在跨樓上仁和鹽場司鹽大使的趙世貴,也深刻意識到這一點。
他長着一副國字臉,不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肅,不怒自威。但是此時的他,臉上堆滿了和藹可親的笑意,顯得十分地慈眉善目。
“各位鄉親父老,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祖祖輩輩在一個鍋裏吃了上百年的飯食。好幾輩人的交情。今兒大家夥這是怎麽了?怒氣沖沖的,像是要跟誰打架似的。呵呵,呵呵。”
說罷,趙世貴幹笑了幾聲。
“趙老爺,我們可不敢跟你攀交情。我們祖祖輩輩可沒在一口鍋吃過飯。你老人家從祖上開始,吃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我們呢,世世代代啃鹹菜、喝稀粥,就算在山野灘塗采些野菜蛤蜊,還得向趙家補繳稅金。”
“這天是趙家的天,地是趙家的地,山是趙家的山,海是趙家的海。我們這些鹽戶,除了爛命一條,什麽都沒有。不過現在我們連這條爛命都要保不住了,實在沒辦法,隻好到貴宅來打打秋風,吃吃大戶。”
看着站在鹽戶人群裏侃侃而談的這位年輕人,趙世貴的臉忍不住抽抽了幾下,但堆在上面的笑容更加浮誇。
“恕我眼拙,你是我們仁和鹽場的人嗎?我怎麽沒見過你啊。你要是一介外人,就不好摻和我們仁和鹽場的事了吧。”
“趙老狗!”旁邊幾位年輕氣盛的鹽戶青壯們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跳起來嚷嚷道:“誰說我們林子哥不是仁和鹽場的人。他祖上可是跟你家祖宗一塊來仁和鹽場開荒的。”
那位林子哥揮揮手,壓住了青壯們的七嘴八舌。
“趙老爺,你貴人多忘事,可能忘記了。十年前,你看上我家阿姐,丢下一袋稻米就想收她進你的府邸。可是我家阿姐死都不肯進你那個狼窩。于是,你故意給我家加了一倍的煮鹽定數,又暗地裏交代下面人,賣給我家柴火要貴三成。有時候還故意不給貨,拖延我家煮鹽。”
“不過半年,我家欠下一屁股債。你就叫鹽丁砸了我的家,把我爹打成重傷。爲了救我家老小,我阿姐隻好流着淚進了你家家門,結果不到十天就被活活折磨而死。一張草席裹着,埋在亂葬崗裏,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在哪裏。”
“我阿爹氣得吐血,當晚就去世了。我阿娘去你們府上叫冤屈,被你家養的四條惡犬活活咬死。鄉親們怕我枉丢了性命,湊了些錢悄悄送我出去。現在,我又回來了!”
趙世貴的臉色連變了好幾次,讪讪地說道:“都是些往事。那是我年輕不懂事,在此向阿林你賠禮道歉了。今兒我家也願意拿出些糧食來,還有雞鴨魚肉,擺上幾十桌,讓鄉親們吃個飽飯。”
看到鹽戶老少們圍着那位林子哥在商量着,趙世貴連忙把他兒子趙萬有叫了過來。
“派人去縣衙報官了嗎?”
“早就派人去了。雲梯關巡檢司那裏也派了人去。可是一來一往的幾十裏路,那裏趕得及,還不如靠我們自己。”
趙萬有二十歲出頭,一臉的驕橫跋扈。宅院外面上千鹽戶,根本就不在他的眼裏。
“爹,我已經叫他們把庫房裏的刀槍弓弩都拿出來,分發給家丁們。四個角落有人拿着弓弩守着,四面牆也搭了梯子,鹽丁們拿着刀槍們候着。還有,”
趙萬有從一位家丁那裏接過一杆火铳。
“家裏藏着的三支嶺南土制火铳,我也叫人起出來,上好藥子,他們要是敢沖上來,老子一火铳崩死他們。”
趙萬有擺了擺手裏的火铳,仿佛手持太阿的常勝将軍,不遠處的上千鹽戶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他一擊。
趙世貴卻臉色慘白,他攔住兒子,顫聲道:“你個混賬東西,不知天高地厚。下面的那些人都是破落戶,亡命徒,足有一兩千人。我們才多少家丁和鹽丁?加在一塊才四五十個,根本不夠人家一陣沖的。”
“阿爹,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些鹽巴子,看着氣勢洶洶,其實各個都是慫包軟蛋。不信,你看我對着他們開一铳,保證把他們吓得屁滾尿流,四散而逃。”
趙萬有平日以欺淩鹽戶們爲樂。
不管他怎麽肆虐,這些鹽戶總是忍氣吞聲,不敢多話。所以趙萬有眼裏,覺得這些鹽戶就是一群蝼蟻,自己想踩死就踩死,想捏扁就捏扁。
趙世貴卻是見過聽過的要多得多,狠狠瞪了一眼兒子,回頭掃了掃站在遠處的家丁和鹽丁們,低聲道:“再說了,你知道這家丁和鹽丁裏,有誰跟他們是一夥的?萬一把人放進來,就是大禍事。”
聽到這裏,趙萬有也知道輕重,忍了忍心中那口氣,憤然地問道。
“那你想幹什麽?”
“息事甯人!先過了這一關再說。”趙世貴老謀深算地說道,“這些泥腿子憑的就是這股氣。等他們吃飽喝足了,氣就順了,沒有這麽暴躁了。等官府的差人來了,我們再找他們算賬。吃了、喝了我的,我要叫他們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阿爹,縣衙那些官差,除了會吃喝卡拿,還能幹什麽,還不如我們家養的那幾隻狗管用。”
趙萬有還是有些不忿。
“你糊塗啊,那些混賬再沒用,也是官差,代表着官府和朝廷的威嚴。我聽人說了,淮安府城進駐了好幾千兵勇,都是在黔中打過仗的,彪悍得很。等過了這陣子,我寫信去淮安府,上下打點一番,請那邊派幾百兵過來,叫這些鹽巴子們老賬新賬一塊算清楚。”
聽了父親的勸,趙萬有終于忍下了這口氣。他把火铳往跨樓護牆上一靠,嘴巴撇了撇,不屑道:“好吧,我看你怎麽讨好這些下賤的鹽巴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