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遇仙一行住進西溪鎮最好的房子,附近梁跺鹽場大使張簡在這裏置辦的宅院。
這位肥頭大耳的鹽大使,自從知道新任鹽運使要下榻西溪鎮後,早早就叫人把宅院收拾一新,還特意從興化、高郵雇來了幾位幹淨秀氣的丫鬟婢女。
“這是你的宅院?”許遇仙穿着一身襕衫長袍,在鹽大使的帶領下,把這座三進三出的宅院轉了一圈。
“回許大人的話,是下官的宅院。”張簡彎着腰,恭敬地答道。
“梁跺鹽場離這裏有三十多裏,你每天上衙散衙,來回奔波,不累嗎?”
“回大人的話,下官平日都住在鹽場,這裏隻是家眷住着。到了休沐日子,下官才回來一趟。”
“嗯,張大使果真是勤勉厥職,盡心盡責啊。”
聽到新人鹽運使的一句獎勵,張簡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三斤,要不是衣服穿得多,可能輕飄飄地都要上天了。
他強忍着心裏開了花的歡笑,努力裝出一副鞠躬盡瘁、不負皇恩的嚴肅神情來,偏偏裝得不大像。實在委屈了那張肥臉,扭曲在一起快要變成猙獰了。
“明天老白記酒樓的宴席,安排得如何?”許遇仙又問了一句。
“回大人的話,小的早早吩咐好了,絕對妥當。”
“嗯,你知道明天本官要宴請得誰嗎?新任巡鹽禦史岑大人。”許遇仙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說道:“本官隻能保你升官發财,但是岑大人,卻是能決定你生死的。跟我們這種摘句尋章的書呆子不一樣,他可是号稱神斷。再神神叨叨的魑魅魍魉,在他眼裏都一覽無遺。”
張簡的臉色閃了好幾下,極力維持着強笑,額頭上卻滲出了幾滴汗珠。
把許遇仙送到屋裏歇息後,張簡連忙把許良拉到一邊。
“許管事,剛才許大人話裏是什麽意思?”張簡緊張兮兮地問道。
“我們老爺跟那位岑大人不對付,心裏有火,跟你撒撒火。你們這些做下屬的,不跟我們做下人的一樣嗎?專門收上官的邪火。再說了,上司的邪火對你發,不對别人發,不就是把你當自己人嗎?”
張簡的那張肥臉一下子笑了,可是沒一會又擰了。
“可是許管事,許大人跟岑大人不對付,這事會不會.”
“對你有影響是嗎?”許良不屑地說道:“張大人,不是我老許貶低你,一介鹽場大使,九品官階,鼻屎大的官,一位三品官和四品官的鬥法,你覺得自個夠得着嗎?”
許良跟着許遇仙在官場多年,經手過許多機要事,對大小官吏那點心事,還是拿捏得住。看到張簡臉上的神情,大緻能猜出意思來。
“老張,你是不是覺得這些日子鞍前馬後的,拍我們老爺的馬屁,怕傳到岑大人耳朵裏,惡了他,得不償失。”
張簡讪讪地說道,“許管事,那能啊,我不是那麽不知好歹的人。”
“張大人,從短裏說,岑大人隻是欽差,看着權責大,連我們老爺都能拿捏。可那是臨時差事,少則兩三月,多則半年,差事辦完就要交差了,再也管不到我們老爺和鹽政這塊。可我們老爺,兩淮都轉鹽運使,三年任期,你們的前途可都在我老爺手心裏捏着。”
“往長裏說,我們老爺兩榜進士,做過翰林。知道翰林嗎?人稱儲相,以後是要入閣的。岑大人,看着年輕有爲,二十多歲就是三品官,可那已經到頭了!再想往上爬,他沒有那股子後勁了!”
張簡眼珠子一轉,滿臉的笑容仿佛是見了最親的親人。
“許大管事,你就是我的明燈啊。你這麽一指點,我所有的迷惑統統不見了。如此掏心掏肺,許管事,你這是真拿我當親兄弟。我在老白記酒樓備下薄宴,你老去看看,一是替許大人看看,小的們準備得是不是還行。二來也是兄弟我有份謝意,要送給許管事。”
許良樂開了花。
他知道這些鹽場大使,各個富得流油,做一任比做一任上要縣正堂還要撈得多。于是心安理得地跟着張簡去了。
第二天過了午時,許遇仙帶着附近四個鹽場的大使,出西溪鎮迎接岑國璋。
岑國璋帶着十幾位随從,騎馬乘車,施施然趕到。
“都察院右佥都禦史許遇仙,見過上官岑大人。”
雖然江淮上下都知道許遇仙是新任的兩淮都轉鹽運使,但他還沒有到江都正式接印,所以沒有正式上任。因此在岑國璋面前,隻能以右佥都禦史的身份拜見。
“許大人,客氣了。我聽演春提起過你,說他們那一群同窗裏,文采最好的是你。”岑國璋雙手虛扶,笑呵呵地說道。
許遇仙有些尴尬。
岑國璋這麽一說,把許遇仙跟賈知秋定爲同一輩,而他卻是賈知秋的小師叔,那許遇仙算起來就要矮岑國璋一輩了。
官階低一級,輩份也要矮一輩,你叫進士翰林出身的許遇仙如何應答?
“哪裏哪裏?在下的文采,淺薄得很。一直想拜在東籬先生門下,卻因才德欠缺,未能列入門下,實在是天大的遺憾。”
岑國璋目光閃了閃,繼續笑着說道:“許大人後來拜在陳閣老門下,成爲石鼓學派中流砥柱,這豈不是天意!”
“陳師當年春闱得中,房師正是崇信公。後來同在翰林院,崇信公爲掌院學士,悉心指點陳師文章,受益匪淺啊。所以這道德文章,天下同流啊。”
岑國璋仰首大笑,許遇仙也笑了。兩人站在那裏笑得如此開心,站在周圍的人卻大多數是莫名其妙的。
張簡在心裏嘀咕着,這些當大官的,該不會一個個都是他娘的神經病,三言兩句,老子還沒聽明白是怎麽回事,你們就笑得這麽開心。
看這模樣,比老子私昧了五六千引鹽,通過鹽幫或東海商會賣出去換成白花花銀子,然後跑去江都瘦西湖,睡了悅金閣頭牌還要開心。
這時,許遇仙向岑國璋介紹幾位一起前來迎接的鹽場大使,包括張簡。岑國璋都客氣地跟他們一一拱手見禮,還開了句玩笑。
“以前我是從典史做起的,一樣的末流九品小官,所以見到幾位,格外的親切啊。”
張簡等人嘿嘿地陪着笑,覺得這位名震天下的岑神斷,似乎比許大人要平易近人多了。
前往老白記酒樓的路上,岑國璋和許遇仙有說有笑,像是多年的好友今日重逢。
許良在後面看得是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尤其是自己老爺,跟在身邊二十多年,今天一下子看不明白了。
他往日裏清華詞臣的高傲呢?怎麽會折身迎合他最讨厭的濁官呢?
或許是官場的變化,尤其是恩師陳閣老的緻仕,讓老爺感受到了冷暖變化,終于下定了決心。
這樣也好,自己勸說了這麽些年,一直沒有效果。現在現實讓你認清了,也省得我再多費口舌。
到了老白記酒樓,酒宴分成三桌,最裏面,風景最好的那間雅間,自然是留給岑國璋和許遇仙。緊挨着的外面那間,坐的是幾位鹽場大使,還有幾位關卡的巡檢小吏來做陪。最外面一間,則是請來了當地的是耆老和幾位秀才,來撐撐場面,湊湊人數。
西溪鎮雖然是要津,卻真是個偏遠窮地方,不要說進士,舉人都沒有一個,找來找去,方圓數十裏也隻找到幾位秀才。
岑國璋拿着酒杯,先到最外面一桌,向耆老秀才們敬了一杯,感謝他們德化地方,教導百姓。
又在外間向幾位鹽場大使和巡檢小吏,敬了一杯,感謝他們謹守職責,爲朝廷效力。
許遇仙跟在身後,臉色複雜。
坐回到雅間,剛說了兩句話,就聽到外面熙熙攘攘,有數百人在高呼亂叫:“冤枉啊!我們冤枉啊!岑青天,岑臬台請爲我們做主!”
聲音傳進來,岑國璋臉色微微一變,看着許遇仙說道:“想不到我一路微服私訪,在西溪鎮卻露了陷,居然有人早早地等着我。”
許遇仙也一臉的莫名其妙,“我隻跟負責操辦的梁跺鹽場大使張簡說過,其餘的人根本不知道今天要接待的是岑大人。來人,去把張簡叫來。”
“此事先放在一邊。聽這動靜,應該有數百人,不好生處置,會鬧出事端來。我先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其餘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吧。”
許遇仙嘴巴張了張,他看了一臉臉色有些慌張的許良,最後應道:“是,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