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悶,整個思南城被浸泡在大雨要下又下不出來的那種境地。就連天上的烏雲,也顯得那麽漫不經心,毫無誠意。懶懶散散的來了一堆,好容易把這邊的天遮得發黑,做出要下大雨的架勢,那邊的天突然被人開了個窟窿,悶不做聲的太陽光又出來晃人眼。
天色如此,人就遭罪了。
田崇奎的背心都濕透了,手裏的扇子卻是越扇越熱。走過大廳,擺在正中間的座鍾铛铛地響了起來,指針指向十二點正。
正午了。
這泰西洋貨還是有可取之處。
田崇奎心裏念道了一句。尤其讓他得意的是,有商隊上門來推銷過這種夷貨,當時他沒買。因爲他很清楚,商隊的貨是從恒源通荊楚分号出來的。他買了,就是給荊楚送錢,讓那裏的官府掙了錢再來收拾自己。
但是不買不行。田崇奎知道,很快就有土司會悄悄地買。但是身爲思南宣慰使,他必須成爲思南第一個用上西洋座鍾的人。
所以他派人去了渝州,在那裏的一家叫長樂号的商鋪裏買了一座回來。
“老爺,太太們在飯廳等着您。”答托管家恭敬地說道。
“哦,吃午飯了。”田崇奎一邊說着,一邊走進了飯廳裏。
“老爺。”見到他走進來,四位太太帶着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連忙站起身來,向他行禮。
“坐吧。”田崇奎一屁股在上首坐下,揮揮手說道。
“老爺,城外的兵,不打緊吧。”大太太問道。
她是播州楊家的女兒,跟現任播州宣慰使楊傳賀是堂兄妹。
“不打緊。思南城從立城以來,被圍過好幾回了,都是他們铩羽而歸。這也是我們田家站在思南地面上,說一不二的底氣。”
“那就好。我還想着給播州堂哥寫份信,求派些援軍來。”大太太欣喜地說道。
“信還是要寫。援軍可以不來,但是要給你哥提個醒。漢人有句話,唇寒齒亡。播州不能光在一邊站着看熱鬧。倒了我們思南田家,下一個就是播州楊家。”
大太太沉默了一會,最後答道:“老爺,我知道了,下午我就寫信。”
“老二,上回你哥哥嫂嫂來,跟你說了荊楚保靖州那邊的事?”
“是的老爺。”二太太連忙答道。
她哥哥是石耶洞土司,挨着荊楚的保靖州。
“反正大家吃飯得閑,給大家說說,當個趣聞聽聽。”田崇奎微笑着說道。
“好的老爺。”二太太當然知道是土司老爺想聽,隻是假托借口而已。
“荊楚去年改土歸流後,那邊就改成了三個縣,保靖、花垣和鳳凰,聽說都歸在辰州府管轄。那些土司老爺舉家搬遷去了東邊享福嗯,背井離鄉後,官府在他們原來的寨子裏,組建了什麽農會。”
“農會?”田崇奎忍不住問了句,“幹什麽的?”
“老爺,具體幹什麽的,我哥哥也隻是聽那邊的人說了幾句。說是工作組”
“又是工作組。”田崇奎憤憤地說道,“這些妖言惑衆的家夥,到處亂竄,搞得我們思南人心惶惶。說說,他們在荊楚是怎麽作妖的?”
“好的老爺。”二太太連忙應了一句,“農會是工作組組建的,動員了大部分百姓和地主參加,有田沒田的都能參加。還有什麽口号,‘人人爲我,我爲人人’”
聽到田崇奎鼻子哼了一聲,沒有出聲,二太太繼續說道:“聽說那農會主要有三項工作。一是給予農會會員指導和幫助。”
“指導和幫助?怎麽個指導和幫助法?”
“老爺,我也知道聽我哥嫂那麽說的。指導怎麽種地,比如那邊大力推行的紅薯包谷洋芋和煙葉,農會給予耕種指導。”
“比如誰家缺勞動力或者牲口,農會就幫忙牽針引線,把富餘的勞動力和牲口介紹過來。甚至誰家要是缺錢,農會還能借貸錢糧給他,秋收後在償還,利息非常低。”
田崇奎默然了一會,像是在消化這些話,然後吃了一口菜,催促道:“老二,繼續。”
“老爺,第二項是集中銷售。就是農會把會員出産的東西集中在一起,他們出面去跟商家會談,賣個好價格;第三項是集中采買。就是農會出面,把會員都要買的東西統計好,統一去跟商家會談,好壓價。”
“其它的還有好多,敬老慈幼、扶危濟貧,好些個,我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飯廳裏一片寂靜,衆人看到田崇奎臉色肅然,都不敢出聲,低着頭隻管吃自己的飯。門窗處傳來遠處滾動的雷聲,就像是隔壁街上調皮孩子,把鞭炮丢進了罐子裏炸響,沉悶得讓人發慌。
“人心啊,”田崇奎悠悠地說了一句,“用兵之道,攻心爲上,攻城爲下。心戰爲上,兵戰爲下。岑國璋精通此法。經濟之術,拉走了思州田家兄弟;優撫之法,籠絡了荊楚十幾家土司。又小恩小惠,擾亂那些愚民的心思。”
“榜樣立在那裏,曆曆在目。難怪諸州土司們心思各異。趨利避害,人之本性。岑國璋,不聲不響已經把黔中諸州的人心攪和得,”
田崇奎指着桌子上那碗湯說道,“就跟這碗蛋花一樣,果真厲害啊.”
二太太看到田崇奎這個樣子,不敢再多說了。三太太和四太太都是小戶人家,不敢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飯這麽吃下去,有些寡然無味了。
大太太掃了一眼衆人,眉頭一挑,突然開口了,“老爺,娶五太太的事情,是不是該緩一緩?”
“這個時候那裏還顧得上這些事。肯定要緩一緩。”田崇奎答道。
“那就好。老爺,見到合适的就娶回家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不要老是想着出去打野食。你是思南宣慰使,是這思南的天,可不能讓外人看了笑話。”
大太太笑吟吟地說道,眼角把站在旁邊伺候的答托管家掃了一下。
田崇奎臉色有些不好看,但是這關頭,要的是家和萬事興。尤其是大太太是楊傳賀的堂妹,鬧紅了臉,沒人幫他寫家信。
他強壓着心頭的怒火和煩躁,扒了幾口飯,便起身離開。
田崇奎剛走,大太太高昂着頭,仿佛得勝歸來一樣,牽着自己的兒女,也離開了。
座鍾走到一點過三刻時,田福勇過來,他滿頭是汗,前胸後背各濕了一大塊。
“宣司的兵,昨晚一夜間就立好了營寨。我遠遠地看過,修得很紮實,沒有漏洞好鑽。他們站住了腳後,在四處又是挖又是鏟的,壕溝不是壕溝,土牆不是土牆,也不知道幹什麽。不過看模樣,是要長期圍困我們了。”
“城裏有三年的糧食,圍吧,看誰先熬不住。”田崇奎鎮靜地說道,隻是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地抖動着。
“阿叔,你看宣司來了多少兵?”
“不好說,有的說是見到上萬兵。但是我左右看了,不像有那麽多。但是五六千兵總該有。或許後面還有援軍趕來。”
“有時候人多不是好事。黔中山高路險,人要是來多了,糧草辎重可沒有那麽好運。”
“就是,往年朝廷的兵,不都是因爲山高路遠,補給難續,最後打不下去,自個灰溜溜地退回去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座鍾铛铛地響了兩聲。
清脆的聲音在廳堂裏格外醒目。田福勇嘿嘿一笑,“這還真是個稀罕物。剛才一響,還真有點把我吓住了。不過這玩意看着喜慶,等打完仗,我也去渝州買一個。”
“等打完仗,宣司的兵退了,侄兒送你一個。”
“一言爲定。”
正說着,突然門外傳來沉悶的聲音,仿佛天邊的雷聲移到了城邊上了。
田崇奎惱怒地罵道:“這鬼天,悶成這個樣子,隻打雷,就是不下雨。雨不下透,這天”
田福勇臉色全變了,嗖地站起身來,驚呼道:“這不是雷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