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應該跟随老漢多年,對于這種石破天驚的言詞沒有太多的驚訝。
“所以老師南下越秀等地,求索新的天下人之學。”
“是的。我看了子先公的那兩本書後,歎爲天人,便四處搜尋子先公的著作,看完後還是意猶未盡。因爲子先公的書裏,格物之學說得多,國體政制卻說得少。于是我就南下,松江、明州、閩州、刺桐、越秀,甚至南下呂宋、海峽。”
“老師曆經十年,終于學貫中西,真是不容易。”年輕人滿臉敬佩地說道,“說起來簡單,彈指一揮間,但是學生知道,老師在其中吃了多少苦。”
老漢笑了笑,笑容中滿是蒼涼、釋然和無奈,“學會容易,但是想把這學問傳播出去,卻很難啊。這也是我爲什麽看好岑益之的原因。”
年輕人沒有說話,繼續走路,靜靜地聽着。
“我費盡十幾年,自認爲将尼德蘭人傳授給我的蘭學,與聖賢之學融彙貫通,仿佛手持太阿,恨不得馬上掃除一切陰霾,還天下澄清。可惜,最後落得個衆叛親離,老師、同窗、骨肉血親都唾棄我。當時的我,還無比悲憤,爲什麽我學來了真正的天下人之學,卻無人肯信呢?”
老漢臉上露出不堪回首,最後自己笑了笑,滿是凄涼,“後來到處颠沛流離,反倒能靜下心想想。其實還是我自己過于莽撞了。我自以爲學得是普救天下的大學問,但是在别人看來,卻是在搗人家的祖先牌位,砸手裏的飯碗和鍋,如何不嫉恨我?”
“有一天我看到京城裏傳過來的《京華時報》,上面有篇連載的章回小說,火遍大江南北,極受人追捧。《龍傲天海外富貴記》,呵呵,這名字極其庸俗,俗到骨子裏了。裏面的故事也是俗媚到了極點,偏偏叫人癡迷不已。”
年輕人也笑了,“老師,這小說我也愛看。”
“哈哈,我聽友人說,不少人茶飯不思,就等着新的一期報紙出來。每一個看入迷的人,都恨不得化身爲故事裏的龍傲天。起初我以爲隻是打着海外趣聞噱頭的荒誕話本。直到有一天,聽到友人之子看完新的一期後,一臉向往,感歎說真想去蓬萊仙島看看,那裏是否真的有穿着草裙的**美女?”
老漢說到這裏,回過頭來對自己的學生道:“斯盛,你聽出什麽意思來嗎?”
“以利驅之。”
“是啊,人心裏的私欲,就是這世上最快的馬,最強勁的風,拉車驅船,無往不利。”老漢自我嘲笑了兩聲,“後來《京華時報》、《江甯時報》、《文報》,還有明社主辦的《明理報》,我一期不落地完全看完。到那時我才明白,吾道不孤,隻是人家比我要高明得多。”
年輕人笑了笑說道,“所以老師借着感謝護送姨娘去松江府的理由,來拜會岑大人。我還以爲老師老早就想來了。”
老漢搖了搖頭道,“我是臭名滿天下之人,可不能讓岑益之受我牽連。避避風頭,等沒人注意到再悄悄過來。我大順好容易又出了位同道之人,可不能把他也拖下水去。”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繼續趕路。這時,大風驟起,不知從哪裏刮來,卷着砂礫碎葉撲面而來。
擡頭看看天,發現烏雲越來越厚,兩人不敢耽誤,趕緊加快步伐,頂着風繼續前進。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在山坳轉了個彎,看到前面豁然開朗,一處山彎裏坐落着一處村莊。
錯落參齊的房屋,基本上是沿着山勢而修,卻布局井井有條。大部分半磚半土坯,中間有粉牆黛瓦混雜其中。
再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高矮不一,層層疊疊布在起伏的丘陵上。田裏長滿了剛抽穗的稻谷,綠油油的擠滿了一片片田,一塊塊的就像碧綠荷葉堆積在池塘裏。
“老師,學生去問一問,岑大人的府邸在哪裏?”
老漢擺擺手道:“不用問,往村子裏最大的宅子走,看到門口有三鬥旗杆,應該就是岑府。他被賞輕車都尉勳位,有資格立三鬥旗杆了。”
“還是老師懂得多。”
“你生長在海峽省,應個鄉試都要泛舟去越秀。那裏立省二十一年,一共才中了四位舉人。所以你不懂這些規矩。”
老漢眯着眼睛回憶起來,“爲師的家鄉,是有名的進士縣。三鄉四裏,到處有人家立兩鬥進士旗杆,三鬥狀元旗杆也有幾杆。我那杆沒有鬥的舉人旗杆,都不好意思立出來。”
說到這裏,他渾濁的眼睛裏閃着熒光,“回不去了,我已經被從族譜除名,再也回不去了。”
“老師被從族譜除名,卻能在青史上留名。”
“斯盛休得勸我。我在青史的名,呵呵,說不好啊。”
走了一段路,那年輕人指着前方,興奮地說道:“老師,那裏,那裏有旗杆,三鬥旗杆,應該是岑府。”
兩人沿着村巷往那邊走去,剛拐了一個彎,突然竄出一個男人來。
四十歲出頭,穿着一身湖綢直綴,頭發包了個網巾,臉形微胖,面色紅潤,身上帶着淡淡的一股子草藥味。
難道是位郎中?
老漢還沒來得及發問,那人先開口了:“兩位也是來向岑大人讨教醫術的?”
“醫術?岑益之還懂得醫術?”老漢好奇地問道。
“岑大人不懂醫術怎麽知道用妙法去禁絕産褥熱。”
“産褥熱?”老漢臉色一變,“岑益之有妙法禁絕産褥熱?”
“剪刀、被褥、墊布等産房用物,全部隔水蒸兩刻鍾。穩婆必須穿上同樣蒸過的外套,頭發還要用蒸過的布包好。接生時,穩婆雙手先用冷開水洗幹淨,再用烈酒或濃鹽水浸洗過。”
那男子像個呆子一樣,喋喋不休地說個不休。
“張穩婆幫岑夫人接生過大姐兒,得岑大人教授了此法。後來幫其他産婦接生,也照此處置,得産褥熱的,二三十個也沒有一個。主家不願意照辦的,産婦得産褥熱的十個有機會出一兩個。”
說到這裏,那男子突然問道:“你們知道什麽是産褥熱嗎?”
老漢苦笑道:“當然知道,老夫發妻生老三時,就是得了産褥熱,撒手人寰。”
“就是,産婦生孩子,原本就是生死鬼門關上徘徊的險事,要是一不小心得了産褥熱,那真的是九死一生。按照岑大人此妙法,要是禁絕了産褥熱,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啊。”
說到這裏,那男子又搖頭道:“做郎中就跟做學問一樣,不懂的一定要搞清楚,否則的話就是一知半解。我剛坐船到嶽州,實在想不明白,又折回來想問個清楚。可是岑大人去辰州赴任了。我就在宜山縣城随便找了個藥館坐堂,等岑大人回來。還真讓我等到了。”
老漢聽到這裏,大緻聽明白了,“你是郎中?”
“是啊,我楊旭臨是江州乃至豫章有名的婦科大夫。”
“你給岑夫人看病接生?”
“不,接生有穩婆。當初岑夫人跟着岑大人從江州回潭州,怕路途胎兒不穩,所以請了我一路過來。”
原來是這樣,看來真是一位癡迷醫術的好郎中。
“我們正好也要去拜訪岑大人,不如一起去。”
“好啊!一起去。”
三人結伴,走過一段巷道,前面突然開朗,一塊空地驟然出現在眼前。
空地靠大門處,立着一根三鬥的旗杆,上面還挂着一面旗,旗面上寫着“敕授輕車都尉岑”六個大字,正随風飄蕩。
老漢率先走上前去,拍開了門。
一個門子探出了一個腦袋,打量了一番,問道:“請問是哪位?有何貴幹?”
“請禀告貴府岑大人,就說吉春顧海虞前來表示謝意。”
“請稍等。”
門又關上,過了一刻鍾,聽到裏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有個聲音在遠遠地叫喚道:“無相,你不是會輕功嗎?趕緊飄過去開門啊。”
很快,大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現出一個男子來。
頭發胡亂紮了一把,束綁在頭頂上。穿着件細布夏衫,下面是件不倫不類的大褲衩。左腳趿着一隻拖鞋,右腳那隻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他跑得有點急,氣喘籲籲的,滿頭是汗,臉上卻滿是欣慰的笑容。
“海虞公,我可算等到你了。”
看到這情況,海虞公眼睛有些發脹,鼻子有些發酸。他恭敬地長施一揖,朗聲道:“豫章吉春顧海虞,見過岑大人。”
“潭州宜山岑益之,見過海虞公。”岑國璋一臉肅然,恭敬地長施一揖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