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皇城靠文華殿的文淵閣,閣老入值辦公處,東起第四間裏的公事房裏,覃北鬥從一堆的文卷疏章裏擡起頭來,他揉了揉發脹的眼睛,站起身來。
慢慢地在房間裏走着,同時緩緩地活動着酸痛的胳膊和手腕。
戶部是六部裏庶務最繁雜的一部。大順各地但凡有點要花錢的事,最後都會發到戶部來。雖然戶部各司已經處理了很多雜事,但最後彙總到覃北鬥跟前的,還有很多。
加上主持新政,清理積欠等等事務,覃北鬥也是内閣中最繁忙的一位。
“開陽兄,在休息啊。”有一人在門外叫道。
覃北鬥轉頭一看,卻是跟他一起補入内閣的次輔兼禮部尚書洪中貫。
“次輔大人,”覃北鬥連忙上前去,作揖迎道,“有什麽事,你叫人喚我過去就是。”
覃北鬥把洪中貫迎到上首坐下。
“幾步路,我走過來就是了。再說了,坐了這麽久,看了那麽多文卷,看得我頭昏眼花,出來走走也好。”
洪中貫笑眯眯地說道,然後掏出一本奏章,遞了過來。
“這是昱明公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奏章副本。正本已經被通政司連夜送進宮,另外一份副本也呈送去了五軍府。”
覃北鬥連忙接了過來。
按照太祖太宗定下的規矩,督撫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奏章,不管多晚,通政司值班官員必須立即謄抄兩份,正本馬上呈送宮裏,其餘兩份副本分送内閣和五軍府。
打開一看,正是荊楚巡撫、節制八州制置使王昱明的奏章,參劾荊楚按使趙世甯。
“方今化外之地惟土司爲急,朝廷運籌調度,苦心籌備,意欲解百年之患。然荊楚按使趙臣,越權肆爲、封查武庫、擾亂軍務、居心叵測.”
“我太祖太宗皇帝親見前朝越權亂政之禍,遂诏天下立五府六部,分理軍政,地方四司,分理政、軍、法、憲庶務。百官各司其職,不得逾越亂政。”
“權者,人君所以統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臣下亦不可毫發僭逾。然趙臣爲邀已名,謀私利,背祖皇诰訓,亂臣下之道,擅權逾制,以地方司法之官而擾綏靖軍務”
洋洋灑灑數百字,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然後筆鋒一轉把趙世甯罵了個狗血淋頭。昱明公是天下大家,寫出的文章肯定是一篇雄文,氣勢宏偉,理直氣壯!
覃北鬥看完後,也知道王雲爲什麽暴跳如雷了。
他靜心安排好了平定思播土司的大局,準備畢其功于一役,把擾亂西南數百年的這顆毒瘤一舉鏟除。結果趙世甯來一個背刺,還奔着軍糧辎重轉運這一要害去的。
這事要是不嚴懲,以後阿貓阿狗都敢在背後來一刀,王雲等人還怎麽專心在前線打仗?
覃北鬥知道這事沒有那麽簡單。這趙世甯一向風評不錯,哪裏來的膽子和邪火,敢給昱明公背心來上一刀?
他首先想到,趙世甯是不是對着這次軍資轉運之法去的。
岑國璋提出新的後勤供應之法後,覃北鬥再三考慮,覺得利遠大于弊,便聯手王雲向正弘帝密奏,請求試行。
在豫章平叛時用了一回,發現效果極好。首先是省錢,省出了超乎意料的錢糧;二是賬目非常清楚,糧食、銀子用到了哪裏,一目了然。
有了對比才有了傷害,皇上看了豫章平叛後的賬目,才知道以前曆次用兵,黑幕層層,不知有多少錢糧進了私人的腰包,真正用在打仗上的少得可憐。
于是皇上不顧非議重重,堅決地要求平定思播之亂繼續執行新的軍資轉運法。但是新法斷絕了多少官吏的發财之路,一堆人憋着心思想使壞。
可是轉念一想,趙世甯跟這夥人沒什麽來往啊。難道是别的原因?覃北鬥腦子一轉,從趙世甯的背景想到了廣安郡王身上。
哦,應該是廣安郡王暗中指使,趙世甯這次的目的是直奔岑國璋去的。可是這種軍國大事,豈能因私仇而肆意擾廢?
廣安郡王,天下公認的儲君。現在看來,這胸襟和氣魄遠遠不配啊。
皇上可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一位廣順郡王在啊。而且本朝從太宗皇帝開始,也沒有遵循什麽立嫡立長之說。
皇上覺得哪一位皇子有人主潛質,就立誰爲儲君,加以培養。所以百年下來,争嫡之禍事愈演愈烈。
前朝無争嫡之憂,延綿三百年,宗室有數萬之巨,最後都被當豬殺了。本朝皇室子嗣,一個比一個精幹,卻是一代比一代人丁稀少,也是有原因的。
短短時間裏,覃北鬥想明白了這份奏章裏包含的意思,隻是他一時沒想通,洪中貫把這份奏章拿過來給自己看是什麽意思?
這事歸兵部和都察院管,大不了再扯到刑部,跟自己戶部沒有什麽關系啊。但洪中貫這隻老狐狸,怎麽會無緣無故拿着這份奏章來找自己?
覃北鬥一時沒法想通洪中貫的用意,便試探地問道:“次輔大人,這趙世甯确實有些過火了。就算他收到貪墨檢舉,不是有藩司和佥都禦史嗎?”
說到這裏,覃北鬥自己一下子明悟。
他連忙抓起奏章再看了一遍,發現王雲在奏章裏寫着,他是在巡視辰州前線的歸途中發現此事,立即處理了此事,避免了影響軍糧和辎重轉運,動搖了軍心。
臬台胡作非爲,同在一城的藩司、都司和憲司幹什麽去了?就算阻止不了,怎麽不及時向王雲報信?
尤其是作爲一省之長的布政使陳啓連,他最大的責任就是協助王雲,協調荊楚各方,支持前線軍務。偏偏在那裏裝聾作啞,遇到大事居然一言不發,任何動作都沒有。
如此沒有擔當,誰還敢把後背給到你掩護?
覃北鬥的臉色微變。
陳啓連跟他是同窗好友,後來又結成了兒女親家。這次他受皇上信任,擔起革新重任。爲了多些臂助,他強力推薦了陳啓連出任荊楚藩台,分潤一份軍功後好有機會成爲刑部或工部的尚書。
皇上答應了,但是事關重大,還要聽取王雲的意見。
王雲起初不是很願意,覺得陳啓連能力雖有,說他表面中庸持重,實際心思太多了。還是覃北鬥親自跟王雲面談了兩次,這才勉強答應。
結果捅出這麽大一個簍子,這叫覃北鬥怎麽跟王雲交待?
“老陳這次中庸得過頭啊!”覃北鬥不得不做出姿态來,把親家好好責備了幾句,“牽涉到前方打仗這樣的重大軍國要事上,怎麽能睜隻眼閉隻眼呢?”
洪中貫靜靜的聽着,那雙如同玻璃彈珠的眼睛轉了兩下,不急不緩地說道:“開陽啊,你是昱明的老友了,應該知道他的性格。他表面溫文爾雅,是謙謙君子,骨子裏卻剛毅果斷。輕易不發火,一旦動了真火,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說罷,他指了指覃北鬥手裏的奏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