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對于你的上疏,皇上又是個什麽意思?”岑國璋忍不住又問道。
王雲臉色有些黯淡,過了許久才答道:“覃開陽前幾日六百裏加急送來一封書信。言語之間,說體會我對積弊叢生、國事艱難的憂患,勸我要穩紮穩打,事緩則圓,萬不可莽撞冒進。又轉達了皇上的意思,要我專心處理思播之事。”
“唉,開陽是我朝一等一的能臣循吏,連他都對這天下大變局都茫然無知,其餘人更不用說了。而皇上也嫌我多事不務正業,暗示不要再多管閑事。”王雲忍不出一聲長歎,“這大順朝,該怎麽辦啊!”
他瘦削的臉上滿是無盡的悲涼,目光哀恨痛惜,看着虛空之處,仿佛看到了百年之後,華夏海域江河,無處不是西夷戰艦;大順官民文武,在夷人面前卑躬屈膝。
神州大地,滿目蒼夷,華夏百姓,備受欺壓。看到國破山河碎的慘狀,那時的年輕人無不泣血悲痛,或自卑羞惱。于是憤然唾棄祖先之道,崇拜西夷之學,有些人恨不得改種換膚.
王雲搖搖頭,黯然道:“益之啊,上次我聽你一言,還能慨然長嘯。而今我連叫都叫不出聲了。”
岑國璋能理解王雲這通心透骨的悲痛。
自己是因爲見到過曆史的正常曆程,才無比的積憤哀痛。老師卻是通過自己的才識看到了未來的曆史。
他是天才,可天才爲什麽常常痛苦不堪?因爲他們的目光能夠穿越時空,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未來。
他們的焦慮和痛苦無法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反而被譏諷是杞人憂天,自不量力。
“老師,‘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岑國璋剛念了一句,王雲昂然一同念道,“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看到老師眼裏的黯淡減少了許多,眉間雖然還有看得見的憂郁,但比剛來時強多了。
“老師,我們不能對同伴們要求過高。以前,我朝再務實的能臣循吏,也隻是覺得改革弊政、肅整綱紀、興修水利、鼓勵耕織,便可國富民強。爲什麽?”
“因爲三千年來,我們雖然曆經不少動蕩不安,外族入侵,甚至改朝換代。但我們的主流文化,從前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就一直沒有變過。所以他們一直都是這麽認爲的。”
“而泰西諸國,分爲數十上百個國家,雖然都是所謂基督世界,但還是有各種差異的文化思想和治政方法。”
“有的信這個文化,有的信那個文化,在互相争鬥之間,哪個文化思想、治政方法能讓某國獲勝,大家都開始學它。有的更是東學一點,西學一點,什麽有用就學什麽。到後來,勝者都是集諸國實用經濟之學于一身,再融會貫通,最後變成了自己的文明。”
聽到這裏,王雲眉頭一皺,“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說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
“是的,百家争鳴,以實踐爲準繩,力行時進。前秦以韓申法家得天下,再因其失天下;前漢以黃老之學,休養生息,終延數百年之基業。老師,如果前秦以韓申之學得天下後,再改行他學,或黃老,或儒家,或半法半儒,你說他的國祚會不會也能延續數百年?”
王雲聽到這裏,忍不住捋起胡須,陷入沉思之中。
“老師,當年孔聖人是拜遍天下才識之士,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終立儒家之言。而今他門下弟子,墨守成規,不思進取。以前孔聖人教導我們,三人行必有我師,現在呢,那些人封閉自滿,盲目排異。何等諷刺!何其悲哀!”
“以前做學問隻要博古通今,而今時代變了,我們還要學貫華夷。什麽有用,我們就學,這樣才能與時俱進,海納百川。”
“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莫過于找别人的錯,走别人走過的路。庸人總是喜歡做容易的事。勇士才會去做困難的事,去改正錯誤,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老師,此前我向你建議,要立德立功立言。”
聽到這裏,王雲凝重地點點頭,他還記得那夜岑國璋跟他說的那些話。
“老師,現在看來,我們先要立開天辟地的言,再立驚天動地的功,才能立流芳萬世的德!”
“先開天辟地言,再驚天動地的功,最後流芳萬世的德!”王雲眼睛裏的光,越來越亮了。
“益之,你對義利之分有什麽看法?”王雲默然了一會,突然問道。
“前陳朝葉百川先生有雲,‘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耳。’我覺得說得很對。如果讓我來說,在你吃飽别人沒有吃飽的情況下,要别人講道義,都是放屁。”
“那些口口聲聲喊着道義高于功利的人,哪一位餓過肚子?就算他真得喝過粥,那也是大魚大肉吃膩了,想換換口味!”
王雲忍不住昂首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愁雲一掃而空。
岑國璋趁熱打鐵地說道:“老師,我們确實不用那麽着急。朝中目前大緻分務實派和清談派。務實派多半是地方藩台府縣或者戶部、工部等衙門官員,他們承擔着實實在在的民生民計的壓力。”
“則清談派多出自翰林院、禮部、都察院等衙門,他們肩上沒有擔子,手中卻有支不甘心閑着的筆啊。”
“嗯,一針見血!”王雲贊許道。
“我們現在要拉攏的是務實派。他們現在看不到夷人科技的威力,我們就做出來,讓他們親眼看到。等天下實務的官員們看到實實在在的利益,自然會跟着學的。老師,你聽我說過西夷科技的力量,這玩意最厲害的後果之一就是強者更強,弱者更弱。”
“老師,如果天下财富十之八九出自務實派之手,清談派發現調門喊得再高,也換不到一碗稀粥時,會如何?”
“益之,你說會怎麽樣?”
“要不餓死!要不改換門庭,讨口吃的!”岑國璋斬釘截鐵地說道。
“要是他們既不肯改換門庭,又不甘心餓死呢?”
“那他們去死好了,絕不攔着。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老師,正如我此前跟你說的,甯可一人哭,不願一縣哭。同理,甯可十萬百萬人哭,不願一國億兆人哭。”
王雲聽了後,默然了許久,才一字一頓地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