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澹耐住了性子答道:“覃部堂現在應該要大行新政改革。他還在做長安知府時,就給先皇接連上疏,痛陳弊端,求行新政。現在他得皇上信任,入值内閣,肯定是要大行新政改革。而且皇上也是支持的。”
“澹然,你說覃部堂的這次改革,會不會與前陳朝介甫公,以及前盛朝秉正公的新政改革一樣,或半途而廢,或身死政息?”
“益之,你不看好覃部堂的這次革新?”
“當日師兄丘好問接任富口縣正堂後,與我的往來書信裏,經常譴谪非議我的事,就是說我對地方豪強世家過于放縱,不願爲窮苦百姓謀福利。其實啊,在生産力沒有提高前,貿然去動生産關系,很容易引起更大的混亂。”
“前盛朝秉正公的新政裏,有不少打擊豪強世家的舉措,說是利國利民的事。可是豪強世家在你這裏吃了虧,轉過背去就會在平民百姓身上數倍地找回來。最後誰吃虧?”
“秉正公以宰揆執政,天下權貴豪強畏其權勢,瑟瑟不敢做聲。可是九年後他身故,權貴們還不是死灰複燃,廢除新政,還變本加厲。新政者早晚會下台的,權貴豪強們卻可以世世代代延續下去,與國同體。”
聽到這裏,蘇澹放下手裏的酒杯,冷笑了幾聲,“是啊,口口聲聲說萬民百姓是朝廷根基,實際上,權貴豪強才是朝廷柱石。”
歎息了幾句,蘇澹虛心請教道:“益之,你說的這個生産力和生産關系是什麽意思?”
岑國璋斟酌了一下,用簡單的詞句解釋起來,“生産力就是一個人、一群人在一段時間裏能産出多少财富?有的人種一畝地,一年隻産出一百五十斤糧食;另一個人用心些,種的地也肥沃些,一年可産出三百斤糧食。可以說後者的生産力是前者的一倍。”
“生産關系說到最後,其實就是如何分配産出的财富,誰拿多,誰拿少。”
“嗯,益之這麽一解釋,我大緻明白了。那你剛才說的生産力沒有提高,不要貿然動生産關系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舉個例子,天下的财富隻有那麽一盆飯,”岑國璋指着旁邊放着用來洗手的銅盆說道,“權貴豪強兩人,分去三分之二,剩下八人都是平民百姓,分剩下的三分之一。肯定是權貴吃得腦滿腸肥,百姓們卻要忍饑挨餓。”
蘇澹點點頭。
“介甫公、秉正公和覃部堂的新政改革,隻是改變這盆飯的分配方式。他們強行從權貴豪強的那三分之二裏,摳出一半或三分之一,分給平民百姓。可是這樣的結果就是權貴極其不滿,在朝堂上大聲鼓噪。而百姓得了好處,除了稱口贊歎好官之外,并無半點用處。”
“是啊,朝堂之上,隻見這些錦衣玉食者的聲音,哪裏聽得見黔首百姓們的呼喊。”蘇澹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明白益之的意思了。皇上耳邊隻聽得到鍾鳴鼎食者的話,萬民百姓的話是傳不到他的耳朵裏。謊話聽多了,自然也就信了。到那時,新政廢除,改革失敗。權貴豪強把被奪去的再翻倍從百姓們身上拿回來。新政改革,就是這麽一次次輪回。”
“是的澹然。所以更好的新政改革就是提高生産力,把一盆飯變成一缸,”岑國璋指了指院子裏用來盛水的大缸,“到時候就算平民百姓隻拿三分之一,也能填飽肚子,衣食無憂。而泰西科技,就是提高生産力,把一盆飯變成一缸飯的關鍵。”
“振聾發聩,”蘇澹微張着嘴巴,半天才喃喃地念道,“普天之下,也隻有益之想到了這間關竅。”
他微低着頭,眯着眼睛,像是在消化岑國璋這番話裏的深意。突然間,他擡起頭,雙目透着光問道:“益之,後面沒有了?”
“後面還要什麽?”岑國璋嘴角浮着笑反問道。
“生産力上去了,穩住了局面,就該改變生産關系了。益之,你話裏還有話,肯定有下文。”
“什麽下文啊,能把一盆飯變成一缸飯,需要不少時間和精力,哪裏還有空去管什麽後面。”岑國璋故意裝傻道。
蘇澹笑了兩聲,腦子突然一轉,想到某一點,右手撐在桌面上,身子微微往前探,“益之,要是權貴豪強想把這一缸飯都據爲己有,隻給百姓們留點糠,那又該怎麽辦?人性貪婪,他們又不是做不出這樣的事。”
“既然如此,那百姓們就把缸砸了,桌子掀了,他們沒得吃,那就大家都不要吃。”
蘇澹愣了一下,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深邃,“如此一來,那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
支着耳朵在屋裏傾聽着的施華洛,興奮地渾身在微微顫抖,她轉身來,雙目炯炯有神,如同黑夜裏的波斯貓。
盯着白芙蓉問道:“白妹妹,你知道什麽是革-命嗎?”
白芙蓉想了想答道:“我記得《周易.革卦.彖傳》:‘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那你知道改革與革-命的區别嗎?”
“不知道。”白芙蓉傻傻地搖頭道。
“一個是改良革新,另一個是變革天命。”
“天命。”白芙蓉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前些日子這一家子還隻是草菅人命,現在怎麽突然發展到變革天命上?
天命啊,這玩意聽着就敏感,屬于天家專用名詞,老爺如此胡說八道,會不會有危險啊。
蘇澹也明白這個詞裏的含義,他笑了笑,沒有再追問岑國璋的話。
院子裏猛地陷入到寂靜中,皓月當空,天幕如洗。片片雲朵,與這清涼的風一起,點綴這月夜。
蘇澹突然揚身站起,對着屋裏作揖道:“素聞白姑娘的歌聲乃一絕,不知今晚能否有幸得賜一曲?”
岑國璋看了看他,委婉地說道:“今夜是蘇兄第一次到我家來做客,正好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外奔波,許久沒有聽到芙蓉的歌了,還請賞樂一曲。”
“是老爺。”白芙蓉在屋裏應道。
停了一會,突然聽到琵琶猛然響起,如同銀瓶迸裂,然後琴聲急促地響起,一聲接着一聲,沒有一絲絲間隙,讓你喘不過氣起來。
聽聲音就能想象到,白芙蓉那白玉一般的手指頭在琴弦劃動,快如閃電,迅速化成幾顆珍珠在琴弦上跳動。而琴聲正是這些大小玉珠在銀盤上跳動發出來的。
咚的一聲,琴聲突然緩了下來,一下子把你拉到夜色的江面上,然後一輪明月懸在空中。清冷的月光将你的身體乃至靈魂都照透了。你隻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随長風,浮沉于雲霞之際。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夢。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白芙蓉一出聲,開始并不大,入耳卻覺得說不出的玄妙舒坦。就像一點水滴,從天靈蓋裏滴入,順着腦子往下,過喉嚨再到五髒六腑,輕柔地滋潤了一遍。
緊接着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莺出谷,乳燕歸巢。
唱到最後一句,“不似少年時”尾音微顫,悠綿長疊。就像清風拂過,在江面上蕩起層層波瀾,層見疊出,向天際間蕩去,消散無迹。一種“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惆怅,悠然而生。
“不似少年時。”蘇澹的眼角忍不住滴下一滴淚水,吸了吸鼻子,含着笑歎息道:“今晚得聞白大家一曲《少年遊》,三生有幸啊!”
岑國璋正要自吹自擂幾句,突然聽到無相在角門口叫喚道:“老爺,老爺,昱明公來了。”
什麽!老師怎麽從潭州匆匆跑來,甚至都不打聲招呼,難道有什麽急事嗎?
大吃一驚地岑國璋,連忙起身去迎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