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府推官、署理曆城知縣賈知秋,從船上跳下來,迎面走來一位長随,正是他派來打前站的管事賈三。
“賈三,許大人他們還在驿站裏?”
“老爺,今晚是東平、東阿兩縣大老爺聯袂請幾位大人,這會在清風樓。許大人吩咐了,叫你來了直接過去就好。”
“都在?”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賈三卻聽明白了。
“欽差許大人,都察院周大人、肖大人都在。”
賈知秋停住了腳步。
“怎麽都在?”
許遇仙前兩日寫信過來,說他要奉旨南下,約自己到運河與齊河交彙的張家鎮一聚,有要事相談。
自己找了托詞,來張家鎮公幹,匆匆趕來,怎麽遇上請宴?他們明天就要啓程繼續南下,今晚是留在張家鎮最後一晚。
賈知秋心裏斟酌了下,或許許兄會找機會跟自己相談。
“走吧。”賈知秋說了一聲,鑽進便轎。
“是,老爺。”賈三應了一聲,拎着一盞氣死風燈,在前面帶路。
賈知秋坐在颠顫顫的轎子,心裏又翻騰開了。
他跟許遇仙,都是廬州人,自小同窗,後來又同去雞鳴山的七星書院讀書,然後一同中了秋闱。隻是許遇仙運氣好,先一科中了二甲進士,座師還是當今禮部尚書鄭時新鄭大人。
他要晚一科中試,座師是同爲江淮的翰林院學士、吏部右侍郎王老大人。
王老大人名王懷慶,人稱東籬先生,學問極高,名滿天下,更關鍵的,東籬先生還是昱明公的大弟子。
據說東籬先生比昱明公還要大六歲,當年赴春闱,在京師相遇。東籬先生被昱明公的才華折服,執意拜之爲師。
兩人亦師亦友,後來一起中試,一起進翰林院,一起彈劾亂政皇子。
昱明公被貶斥隴右龍泉驿,東籬先生留在朝中,繼續彈劾那些奪嫡的皇子,後來也被貶至地方,但待遇比昱明公強多了。
如果說昱明公是王門導師、精神領袖,東籬先生則是師叔、傳功長老的角色。隻是東籬先生在當今皇上登基後,辭官歸鄉,當起教書先生來。
所以許遇仙的官路要順暢多了。現在已經是五品給事中,而賈知秋到現在隻是七品知縣。
許遇仙找自己想談什麽?他這次南下江州監軍,明眼人都知道是奔着什麽去了。難道他有其它什麽想法?
那位小師叔,自己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從過往所聞可知,不是什麽善茬。
許遇仙是欽差,他也是欽差。而且江州城裏的官兵是他一手帶出來,十幾天的守城,也是他帶着全城軍民一起。這份威望,許遇仙是比不了的。
要是真起了什麽龌蹉,自己那位小師叔可不會坐以待斃,他手裏有兵,有權柄,聽說跟右路水師的關系好得穿一條褲子,地利人和,想做點暗地裏的勾當,輕而易舉的。
難道許遇仙想到了這些,或者京城裏有明眼人指導了他,所以找自己好好談談,借着自己這層關系,跟小師叔打個招呼,緩和下氣氛?
很快,清風樓到了。
賈三報了名字,夥計連忙彎腰招呼道:“小的得了吩咐,有齊州府的賈大人過來,馬上請到賞月軒去。”
賈知秋點了點頭,撩起前襟,拾階而上,轉了幾圈,來到二樓的賞月軒。
這裏正對着運河,明月當空,映水成對,是清風樓和張家鎮風景最美的去處。
賈知秋攔住了夥計,自己緩緩地走到門口,聽到裏面有人在說。
“岑益之出身雜佐胥吏,不識聖賢,有什麽資格奉旨坐鎮江州?四書五經都學不好,會帶兵嗎?知道《孫子兵法》等兵書講的什麽内容嗎?還不是靠着昱明公的幼徒身份”
一個帶着河陰口音的男聲在說道。
“你們還别說,”一個河東口音的男聲及時跟上,“岑益之真有帶兵的潛質。”
“周兄,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一位朋友在國子監當典簿,見過岑益之的字。剛勁有力,武夫的字迹。而今又在江州帶兵,豈不是天意?”
“哈哈,周兄說得極是。這岑益之,骨子裏粗鄙不堪,隻配做些丘八胥吏的雜事。”
“哈哈!”幾個人大笑起來。
“周兄,肖兄,岑益之與我等同朝爲臣,出言狎谑,是爲不妥。”
賈知秋聽出來,這是許遇仙開口說話了。
“許兄是陳閣老愛徒,有所顧忌,我卻無所謂,有話直說。他岑益之何德何能!能身負此重任?他是進士出身還是軍功積身?”
“肖兄說得沒錯!大家看看,叛逆起事以來,岑益之在江州幹了些什麽?隻知道坐守孤城,要糧要饷。朝廷全順了他,還調了數千精兵過去。到現在,他有出城痛擊過叛軍一次嗎?坐視叛軍肆虐地方,荼毒百姓,惡焰灼熾,實爲失職!”
“就是!叛軍号稱十萬,其實不過烏合之衆,隻要曉以大義,痛斥其逆,定會棄暗投明,或聞風遠遁。再看看岑益之在幹什麽?隻知道守在江州城,碌碌無爲,欺世盜名,似有玩忽職守,養寇自重之嫌!”
“沒錯!而今我等奉旨南下監軍,定要把他的不法劣迹一一查出來!”
放屁!聽到這裏,賈知秋肺都要氣炸了。果真是都察院出來的噴子,仿佛全天下隻有他們秉承正義在幹正事,其餘人都是不懷好意的廢物。
賈知秋很想甩袖而去,但是他步入仕途這些年,已經把心境練穩重了。
他轉過頭來,示意夥計上前去敲門。
“諸位老爺,齊州府的賈老爺來了!”
屋裏氣宇軒昂、正義凜然的話馬上停止了,許遇仙開口道:“可是演春兄到了,快快請進!”
賈知秋滿臉笑容,拾步進去。
上首坐着他的舊識好友許遇仙,左右坐着兩位儒雅俊朗男子,應該是他在都察院的下屬,這次南下監軍的同僚,周禦史和肖禦史。
坐在下首的是東平的李知縣和東阿的劉知縣,臉上的尴尬藏都沒處藏。
許遇仙介紹了一下賈知秋的身份官階,最後還說了一句,“演春兄還是正在壽州開書院,廣傳聖學的東籬先生的高徒。”
周禦史聽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是昱明公門下,聽說貴門最是齊心協力,上下一心。又尊老愛幼,長幼有序?”
“哪裏,哪裏!我等跟随昱明公,除了學習良知格物等聖賢之學外,還懂得禮義廉恥,實事求是。從不敢胡言妄議。”
聽了賈知秋這綿裏藏針的話,周禦史和肖禦史氣得臉都青,正要卷着袖子上前争論一番。
許遇仙開口了,“諸位,如此良辰美景,何必置氣.”
正說着,一位書辦氣喘噓噓地跑來,門也不敲,直接推了進來。
“什麽事?”許遇仙皺着眉頭不悅地問道。
“大人,剛接到朝廷緊急下發的咨文。”
“出了事?”
“豫章的謀逆,被平息了!”
“什麽!”
所有人都站起來,嘴巴張得能把桌子吃下。
“大人,咨文說,本月十二日,欽差督理江州軍政的岑大人,率部大破叛軍十萬,主将石萬虎以下敵酋五十二人授首,副将梁定烈請降。十四日,欽差大臣、豫章巡撫昱明公率楚勇三千、吉春虔州撫昌三府鄉兵七千,兵臨洪州城。盧雨亭率部起事,打開西門,迎王師入城。”
“安慶續等賊将被殺,逆首李洓綸、韓苾、曹南星、黎會友等二十七人被執,商三德等三人自殺”
賈知秋激動得那顆心快要跳出胸膛,目光掃過周、肖兩位禦史,嘴角上的不屑都要飛出來了。
他知道有師公和小師叔出馬,樂王就是秋後的螞蚱,沒幾天的蹦頭。隻是沒有想到,謀逆平息得如此快。
從逆首李洓綸誅殺忠臣張大人幾位,發布檄文開始,到本月十四日,這才過去多少天?
賈知秋在心裏默算了一下,才不過三十一天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