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的大事辦了七天,水陸法事做完,第八天就是大出殡。
韓府的祖墓墳地在城西南處的飛魚嶺。出殡隊伍從城東韓府出門,幾乎橫穿了整個富口縣城,再從南門出城,直去飛魚嶺。
富口縣和江州府的路祭彩棚相隔不遠。
在等出殡隊伍過來時,岑國璋和丘好問坐在街邊的茶館裏閑聊。
“熊百鳴,我認識。當年跟他一起赴春闱。我名落孫山,他中二甲,又得庶吉士,何等的意氣風發。想不到十幾年後,就成了這個樣子。”
“立功心切,暴虐兇狠,待百姓如盜賊,制造了那麽冤案。益之,你既然一一偵破查出,爲何不将熊百鳴一塊參劾革職,爲民除害?”
“觀瀾兄,你說百鳴變了,你難道沒變嗎?難道你還是十年前的丘好問?”
“你這話語間,對熊百鳴偏袒之意。”丘好問目光炯炯地盯着岑國璋,過了一會歎息道。
“益之,你讓我好生困惑。有時,你嫉惡如仇,比如白秀才、韓大能、南霸天等死有餘辜之流,落在你的手裏,絕無僥幸生還可能。有時,卻又難得糊塗。比如這熊百鳴,京裏的長林侯等人。你的正邪之分,真得叫我好生困惑。”
“觀瀾兄,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白秀才夠惡吧,卻是位好父親,對兒子女兒多加愛護;南霸天,夠壞的吧,卻是位大孝子。侍奉七十歲老母,不輸給《孝經》裏的那些人物。”
“說到善惡,師哥,你還記得老師的那四句話嗎?”
“如何不記得!‘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
“觀瀾兄,熊百鳴與南霸天白秀才之流最大的差别在于,他知善惡,所以他心裏倍受煎熬,骨瘦形銷。所以他痛悟悔改,散盡家财,彌補痛者。”
“南霸天白秀才等人,不知善惡,所以做壞事理所當然,事後不知悔改,還洋洋得意。”
丘好問卻憤然地說道:“難道知善惡,就可以彌補過失,不用承擔後果責任嗎?”
“老師說師哥偏激狷狹,果真沒錯。人做錯事,都需要付出代價的。”
“益之不懲戒熊百鳴,難道要靠老天報應嗎?”
“報應?”岑國璋冷笑一聲說道,“師哥,光富口一縣,多少胥吏惡紳,數不清的劣迹斑斑,幸好遇到我和你,才讓他們曝于天日。其它州縣藏在水下的沒露出來的,又有多少?”
“這些沉冤,光靠一個蒼天報應,就說得過去嗎?物以稀爲貴,這世上缺什麽,才稱頌什麽。青天少,隻要爲民做主幾回,就是青天大老爺。可是爲民做主不是做官的本分嗎?隻是做好了本職事,就值得歌功頌德了?”
丘好問哈哈一笑,“你還說我狷狹,聽聽你自己說的這些話!”
說完,他促狹地問道:“不靠老天報應,那靠什麽?”
“人,一定要靠自己。事要靠自己做,你不上心,沒人幫你上心。罪,也要自己贖。”
丘好問似乎聽明白了,一時不知從何再說起。
兩人各自喝茶,沉悶了一會,丘好問又說道:“聽到消息嗎?”
“什麽消息?”
“廣信府的三清山和龍虎山,有兩位道長被封爲真人,當成神仙請進宮。迎接欽差和儀仗,就是從我富口縣走的。隻是聽說皇上有口谕,一切從簡,以心誠爲要。所以沒有驚動太多。”
“真人神仙?皇上有些好道啊。”
“應該是。聽老師說,當年還在潛邸時,他和博瀚公勸過皇上,遠道佛,近儒學。”
“一切從簡?皇上是怕引起大動靜,被清流非議,禦史上疏吧。現在國事沸揚,他還好道求仙,會被那些讀聖賢書的士子儒生們噴死的。偏偏這些士子儒生目前是他的根基之一。要是此刻離心離德了,想要壓住藩王和勳貴們,就費勁了。”
“岑益之,你萬事萬物都看得這麽透徹嗎?”
“還行,看問題是比較深刻。”
“真人神仙的事,真的今天剛聽說?”
“可不就剛才聽你說的?”
“那你的腦子怎麽轉得那麽快?我好歹還琢磨了一刻鍾,你卻脫口而出,不假思索!”
“可能是境界不同,看問題的遠近不同吧。”
丘好問覺得很心塞,不想跟對面的這個家夥說話了。
可是坐在太無聊,不跟岑國璋說話,更難受。
“其實吧,皇上好道,比先皇崇佛要強!先皇好佛,下面人投其所好,亂修寺廟,廣發度牒,短短二十年,多了四百家寺廟,五萬多不事生産的和尚。皇上看着這些秃驢每年支出的錢糧,恨得牙根直癢癢。”
“可惜輕廢先皇诰制,是爲不孝。憋屈啊。道僧司的官員們更是都愁死了,天天去戶部讨俸祿糧饷。其實吧,人家那些肥頭大耳的和尚高僧,廟裏有田地,有佃戶,哪裏還要靠朝廷那點俸祿過日子。”
岑國璋也忍不住笑了,“你們這些士子儒生,最是缺德。沒事就喜歡跟人家和尚喝茶打機鋒,談論佛理禅機。轉背就恨上人家,什麽出家人沉溺紅塵,六大皆空唯獨錢财不空。你們啊,就是羨慕妒忌恨!”
“呵呵,你不是士子儒生嗎?”丘好問反問道。
“呵呵,我倒是想高攀,可有些人不認啊。”
師兄弟在那裏耍着嘴皮子,唢呐鑼鼓聲遠遠傳來,韓府出殡的隊伍眼見就要到了。
丘好問先回了富口縣的彩棚,令手下設席張筵,和音奏樂。
這時,緩緩先過來三十六位青衣護靈者,皆是韓家族中子弟。正中前面一面銘旌大幡,上書:“奉天大順萬兆年聖朝诰授一品尚書兒婦太常寺典簿享強壽韓門戚氏恭人之靈柩”。
後面跟着數百韓府下人以及韓族子弟家眷。男子走路,女眷坐轎,大大小小不下五六十頂。
還有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片素缟,壓地銀山一般從東而來,蔓延三四裏。
見到丘好問代表富口縣路祭,二少爺連忙上前去還禮。充當孝男孝女的蓮蕊和荷枝,似乎哭得萎靡不振,身體癱軟。各自在兩位健婦的攙扶下,勉強過來磕頭回禮。
到了岑國璋代表的江州府路祭彩棚,同樣的禮儀。蓮蕊和荷枝兩個丫鬟,看到岑國璋,眼睛裏閃爍不一樣的光,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出殡隊伍繼續前行,後面的路祭還有好幾處,有饒安府的,有洪州府的,靠近南城門,最後一處是藩司、都司、臬司三司衙門合署設立的路祭彩棚。劉存正等四位三司衙門的官員,作爲代表在那裏執禮拜祭。
聽到唢呐鑼鼓越來越遠,這邊看到的都是出殡隊伍的尾部,這些韓府族人和親朋好友,都找了借口,過來跟丘知縣和岑同知磕頭見禮。
禮多人不怪,這兩位可是大家夥的父母官,必須得用心孝敬着。
突然間,南城門那邊聲音有些亂,其餘的唢呐突然停了,像是火折子被人在摁在地上給掐滅了。
一支唢呐不知爲何,尖聲叫了一長聲,像是貞潔烈女在黑夜中迸發出的最絕望的聲響。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不一會,仿佛傳染病一樣,飛快地從南城門那裏傳了過來。
“出事了!出大事了!”
丘好問一愣,連忙叫人去打探。轉頭一看,發現岑國璋急匆匆地轉身離去,常無相和幾位護衛随從跟在身後。
“師弟去哪裏?”
“江州城有急事,我先走了。師哥自己好生保——證——!”
他們一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道拐角,隻留下一個尾音在街面上飄蕩着。
走得真急,看來是真出大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