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甯待了半個月,請了好幾位江南名醫,給俞巧雲看診開藥,好生調養一段時間後,等到她能下床走路,身體并無大礙,這才揚帆繼續前進。
看着在天際邊隐入煙波之中的金陵城,岑國璋沉吟不語,思緒萬千。
“老爺舍不得江甯城?”施華洛那雙異色的眼睛,泛着好奇的光芒。
“江甯城,一座讓人又愛又恨的城池。”
“爲什麽這麽說?”
“這裏彙集了天朝江南的物華天寶。多少的千古世家,無數的風流人物,都在這座城池裏生活。無數的财富和才情,築造了這座城。這裏的空氣都彌漫着一種金粉奢貴的氣息。偏偏這座城池,現在卻成了一潭死水。”
“死水?”
“這些風流人物,世家子弟,靠着東南三省千萬百姓血汗的供養,醉生夢死,朱門酒肉臭。今日的隔江猶唱,明日的破家惆怅。”
“嗯,老爺,你這說的什麽?什麽破家惆怅?這太平盛世,說得這麽岌岌可危。”施華洛不解地說道。
“太平盛世?唉,我與陳大人、還有這些日子一直在江南兩浙奔走的顧白石詳談過,這東南三吳之地,已經是危如累卵、薪柴滿地。現在就看是哪一位,什麽時候點燃這把火。到時候大火燎原,無一幸存。”
“顧先生?”施華洛好奇地問道。女人的關注點總是這麽與衆不同啊。
“是的,就是恒源通商号掌櫃的,顧白石顧先生。他這半年一直在江南、兩浙一帶跑絲繭、瓷器和茶葉生意。”
岑國璋算是已經跟東海商會關系密切了,這條線不用白不用。顧光庸靠着東海商會的關系,把恒源通商号的生意做到了江甯、平江和餘杭。
頓了頓,岑國璋繼續說道。
“還有,我跟跑東海和南海的海商們聊過,西海的海上強國因吉利,十分不滿被堵在海峽口。他們蠢蠢欲動,與東倭勾勾搭搭,意欲不軌。”
“老爺,你說的十分不滿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們還想明搶不成?”
“西海、南海、東海諸國,一船船的白銀運過來,運走一船船的絲綢、茶葉、瓷器,如何厚利,那些外人能不眼紅?大順朝是金山銀海,他們卻看得見吃不着,心急如焚。此前我國朝兵強馬壯,誰來就打誰。”
“現在呢?承平年久,文婪武嬉,世家坐大,百姓困苦,軍備荒廢。現在的大順朝,就如同是手捧巨金的病弱少年,那些強盜,早晚會按捺不住的。”
“老爺,他們還真敢明搶?”
“可不就敢明搶!因吉利以海盜立國,搶遍天下。現在換上一身絲綢袍子,戴上打着卷的假發,繼承了塞班亞和高盧的宮廷奢華,可骨子的強盜氣息,十世八輩子都還改不了。現在嶺南越秀等地,開始流行因吉利人特意運來的福壽膏。”
“福壽膏?”
“一種讓人上瘾,卻讓人身體日漸虛弱,最後要人命的慢性毒藥。”
“他們敢!”
“有什麽不敢的?大順朝物産豐物,除了銀子,幾乎什麽都不要。天底下的銀子是有數的,都流入到國朝來,三海諸國的商賈也犯愁。爲了改變這種不利局面,他們想出了這種毒計。”
“那可怎麽辦?”施華洛臉色微白地問道。
“這是一個死結。”岑國璋喃喃地說道,“就看怎麽解了。”
“死結?”施華洛不解地看着岑國璋,心裏狐疑不已,死結豈不是解不開的結,還解什麽?而且這種事,看上去有點嚴重,但應該能解決,怎麽就成了死結?
這時,抱着大姐兒的玉娘走了出來,她在船艙裏聽到了兩人的談話,出言勸道:“這等國家大事,急不來的。問題總要一步步地解決。”
“太太說得沒錯,做事總得一步步地來。”
玉娘轉過頭來,像是不經意地問道:“聽說東海商會擺下酒席,說是弄璋之喜,老爺跟樊盟主關系這麽好,有沒有請你去?”
岑國璋臉上有些不自然,幹笑地說道:“去了,當然去了。我還随了六十六兩銀子的喜禮。”
“弄璋之喜,誰生兒子了?樊會首還是樊盟主?不對啊,沒聽說過樊會首娶妻,樊盟主嫁人的消息啊,怎麽突然就生了兒子呢?”
“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不好去胡亂打聽。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怎麽好去做那種捕風捉影、長舌八婆的事情呢?”
岑國璋很嚴肅地說道。
玉娘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聽說是樊盟主生的,不過姓樊,以後要繼承樊家的香火。”
“樊盟主生的?她還沒嫁人,怎麽就生”說到這裏,施華洛意識到什麽,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閃着似笑非笑的光芒。
岑國璋連忙說道:“我去看看巧雲吃藥了沒有。”
說完,自顧自地往船艙走去。
“太太,這裏面有什麽玄機?”施華洛連忙湊過去,輕聲地問道,好奇的神情,差點化成一個個問号,從她腦門裏跳出來。
“老爺說了,是他打不過人家,爲了大家夥的安危,隻好忍辱負重,任人糟蹋了”
施華洛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這是老爺的作風,厚顔無恥,什麽事都能說出三分理來”
兩女湊在一起,越說越輕,時不時發出一陣嘻笑聲,伴随着鄙視的目光甩了過來,化成無形利箭,向岑國璋飛去。
我臉厚如牆,心寬如海,膽大如鬥,這點小小的鄙視豈能傷得了我!
隻是經過龍潭之難,四女感情驟然變好,尤其是玉娘、施華洛和俞巧雲,恨不得燒黃紙、斬雞頭,結爲金蘭姐妹。
她們關系變好,達成了統一戰線,本老爺就難受了,不能在其中縱橫捭阖,遊刃有餘了。
一想到以後要在四個女人之間周旋,岑國璋心裏長歎一口氣,唉,本老爺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船艙裏,俞巧雲坐在繡椅上,在跟白芙蓉學女工。
“白姐姐,你怎麽什麽都會?”
“從小學的。”
“學東西很辛苦的。白姐姐學會了這麽多東西,肯定吃了很多苦。小時候,娘親逼我練相思柳葉镖,真下毒手啊,我的身上手上,經常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打完後她又抱着我哭。”
“巧雲妹妹學得都是有用的東西,我學得都是無用的玩意。”白芙蓉不好意思地說道。
“什麽無用的玩意?聽洛兒姐姐,白姐姐學得的東西可有用了,還說什麽以後我要讨老爺歡心,就得要向白姐姐學幾招。白姐姐,你的獨門絕技肯教我嗎?我好吃又懶,老爺常常罵我,要是你能教我幾招就好了。”
白芙蓉擡起頭來,臉色有點怪異,像失落又像羞愧,她仔細地看着俞巧雲,卻找不到半絲譏諷之意,全是赤誠之情。
她臉色恢複正常,又低下頭,輕聲地問道:“你真的決定了?”
俞巧雲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羞澀,“其實那一回,就是我娘帶着我和我弟,在街上找老爺喊冤那回。我娘當時說,最後再努力一回,實在沒有清官給我爹申冤,就去劫大獄,再把那些狗賊,還有韓尚書一家都殺了,一家人亡命天涯。”
“我娘說,她實在不願意走那條路。她和外婆花了三十年時間,才讓我和我弟跟江湖脫離了關系,不再沾上恩怨。要是真走那一步,一切都白費了,我和我弟十有八九難有善終。”
“萬萬沒有想到,老爺真得答應爲我爹申冤,還好言好語勸慰我娘。白姐姐,你不知道,當時我都覺得,老爺身上帶着一圈光環,仿佛天神下凡。”
“再後來,老爺真破了案子,給我爹雪了冤,還給了那麽多賠償,好讓我們一家老小安居。我娘帶着一家人準備隐匿他鄉,我突然冒出個念頭。這樣的好官,肯定會遭壞人嫉恨的。我必須保護他,他安全了,就可以爲更多的人洗冤。”
“我說了這個決定後,娘親歎了一口氣,摸着我的臉說道,這就是命啊,你外婆,我,現在又輪到你了。于是我就來了。”
“巧雲,你什麽時候下得決心,從此後要跟了老爺?”
“不知道,可能是每天一點一滴的積累吧,就像那晚看到老爺有了危險,想都沒想就撲了過來。我自個都不知道這個念頭什麽時候就有的。”
聽到這裏,岑國璋心裏泛起感動,想不到還有這麽一段故事。或許,真得是長時間的相處,慢慢處出了感情。
他挑起門簾,邁步進去。
“哎呀,老爺來了,你什麽時候進來的?”俞巧雲大驚小怪地說道。
這表情太假了,你的耳力沒有廢,我在外面跟施華洛說話你都能聽到,還在這裏裝!
剛才那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剛進來,你今天想吃什麽?今天順風,我們能趕到當塗停泊,那裏的茶幹和老鵝湯很好吃的。”
“真的?我能吃嗎?”
“玉娘說可以吃的。到了那裏,我叫人去老字号買。”
“好。”俞巧雲欣喜地說道。
走走停停,花了半個月時間,船隻終于來到了富口縣。
岑國璋的官職是巡察豫章等處監察禦史、江州府通判、署理江州府同知,必須先去洪州城向藩司和佥都禦史衙門報到,領了藩司正式頒布的文書,才能去江州報到。
“老爺,前面二十裏是富口縣城西碼頭了。”船夫禀告道。
“老爺,前面有幾艘巡哨船前來迎接,說是南湖口巡防營的羅把總,富口縣的王典史。”
“羅人傑和王審綦來接我了。”岑國璋欣喜地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