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璋在這邊拍桌子,那邊也有人在拍桌子。
一位進士把桌子拍得山響,憤然站起身來,指着吳瑜大罵道:“你不過一介纨绔子弟,依仗祖德遺蔭,富貴人世,不知道感恩戴德,卻在這裏大言不慚,大放厥詞,居然敢說我等功名之士都是祿蠹!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現在回去就寫奏章,彈劾你這樣不學無術,卻肆意辱罵聖學的混賬!”
說吧,一揮衣袖,揚長而去。
有他打頭,在座的人一下子去了一半。
這夥人估計早就對昌國公府爲代表的勳貴們不滿,隻是剛才礙于顔面,必須得敷衍着,現在有了借口,肯定是先罵一通,然後扭頭就走。
剩下的一半,要不是還想看熱鬧,要不就是跟勳貴們關系有些深,實在抹不下這個面子。
園子裏冷寂得像是冬天當面潑了一盆涼水過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召集人,蘭陽伯的三公子和幾個人坐在那裏低聲竊語了幾句,然後走過來,先跟曾葆華拱手作揖,互相見禮。
完了轉過頭來,對着岑國璋,微笑地說道:“岑兄,解鈴還須系鈴人。而今這局面,你也有幾分責任,不如出來說幾句話,化解這段恩怨。大恩大德,我蘭陽伯府、盛國公府、昌國公府必定銘記在心。”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夏自省的右手在不停地轉動着身前的酒杯;林澤友滿臉的冷笑,幾乎能凝固成冰渣子;全春芳氣得渾身微微顫抖。
曾葆華似笑非笑,但是眼睛裏的寒意,在閃着光。
岑國璋低着頭,右手一伸,筷子夾起一截九轉大腸,塞進嘴裏,滿嘴油水,然後茲吧着嚼了起來,把蘭陽伯的三公子晾在了一邊。
三公子臉上那很得體的笑意,一點點消散,然後換上一層淡淡的愠色。但是戲還得唱下去,他咳嗽了一聲,朗聲道:“岑兄!”
岑國璋猛地轉過頭來,很驚訝地說道:“公子在跟我說話嗎?我還以爲你在跟瑜三爺說話呢。”
三公子臉色更愠!吳瑜離這隔着半個園子,我站在這裏跟他說話,是我有毛病還是他有毛病?
“瑜三爺心直口快,一不小心說秃噜嘴了。再說了,他還是個孩子!童言無忌嘛,大家罵一罵,出出氣就算了。”
聽了岑國璋的話,蘭陽伯三公子明白是什麽意思,他陰恻着臉問道:“岑兄,你這是不給我蘭陽伯府面子?”
“公子口口聲聲蘭陽伯府如何,難道你能代表蘭陽伯府?”岑國璋沒好氣地反問道。
蘭陽伯三公子言語一噎。
雖然他開口閉口我蘭陽伯府如何,可他真代表不了蘭陽伯府。他爹蘭陽伯還在,就算他爹現在蹬了腿,他上面還有兩位哥哥,都是嫡子。
所以他想代表蘭陽伯府,難度非常大。
三公子臉上接連變了幾個色,最後一甩衣袖,徑直離開了。
“媽蛋的,正主不敢找,偏偏來找我!真當我是軟柿子!那些話不是我從人家喉嚨裏摳出來的,是他自己蹦出來的!幹嘛要我去收拾!誰拉的屎,誰自個收拾幹淨!”
岑國璋在那裏忿忿不平道,聲音雖然低,但是在寂靜的環境裏卻傳得極遠。尤其是蘭陽伯三公子剛才一番動作,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過來。
所以岑國璋剛才的一番話,全都鑽進衆人的耳朵裏。蘭陽伯三公子聽到這話,明顯地腳步有點亂。
等岑國璋轉過頭來,發現旁邊那一桌的人迎着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往後面退了退。
花萼樓一場聚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外面街面上還是黃泥湯,岑國璋等了半天,常無相把嗓門都喊啞了,都沒招到一輛馬車。無計可施的他,死皮賴臉地鑽進曾葆華的馬車,非得讓他送一程。
至于常無相,動作麻利地坐到前座,屁股一拱,把曾府的馬車夫都擠到一邊去了。
“益之,你可真是會把握機會啊。”曾葆華笑呵呵地說道。
岑國璋知道瞞不過精明的他,笑着答道,“我們這種人,沒根又沒勢的,很可憐的,機會少得令人發指!當然是逮到一個機會就趕緊上。”
“可憐瑜三爺,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墊腳石,名聲在士林裏算是毀了,以後沒人敢做他老師。”
“他天生不好經義制文,這樣不真遂了他心願。等他有一天明白過來,會感激我的,當面來感謝我祖宗十八代。”
曾葆華哈哈一笑,突然沉聲道:“覃大人想讓我去戶部幫他忙!”
踩昌國公府吳瑜瑜三爺,對他們來說不是要緊的事。他倆想聊的事情,比這重要的多。
岑國璋稍微一琢磨,吓了一跳,“他準備動手了?”
曾葆華點了點頭。
岑國璋沉吟道:“他這是拉你去分擔火力啊,茂明兄,你可要想好了。”
“逋稅者,勳貴爲數不少。而拖欠國庫者,更是勳貴最重。他們巧取豪奪,在江南、兩浙占據了大量的良田,卻各種借口逋稅不交。因爲先皇仁德,從國庫裏借銀子給他們做本錢。他們要不賺得金山銀海,要不吃喝玩樂,虧得一文不剩。不管如何,反正現在是不想還國庫一分一毫。”
“他們逋稅拖欠,可朝廷還得維持,隻能丁吃卯糧,隻能增稅加賦。最後苦得還不是百姓。百姓疾苦,則本朝根基動搖。益之,你我從豫章一路北上,路經江淮、江南、嶺東、直隸,耳聞目睹。又聽我同年談起兩浙的情況。”
“地方上種種弊端,百姓們水深火熱。偏偏越是富庶的地方,積弊越深,百姓越苦。整個江南中原,就像是鋪滿幹草柴禾的屋子。不動不行啊。”
聽曾葆華侃侃而談一番話後,岑國璋卻長歎一口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其實勳貴在這些地方積弊裏,并不是危害最大的。隻是他們在皇上那裏”
曾葆華默然一會,“解開死結,總得一步步來。”
“茂明兄,都知道是死結了,怎麽解得開?”
曾葆華長歎一口氣道:“解不開也得解啊。”
在皇城勤政殿裏,正弘皇帝聽着都知監掌印太監周公公,說着今天在花萼樓發生的一切。
聽到最後,正弘皇帝笑着說道:“周大伴,你說這岑益之,是不是跟昌國公府八字不合?”
“皇爺說得沒錯,肯定是八字不合。”周吉祥笑呵呵地說道,還搬着手指頭算,“在富口縣,他跟韓苾原本好好的,還得他青睐舉薦,結果因爲招女婿結親的事,一轉眼就翻臉了。到了京師,家裏的夫人機緣巧合跟陳财神的女兒,昌國公府的外甥女結成了金蘭,偏偏又跟那位吳瑜嗆上了。”
“八字不合的好啊,要是人人都跟那邊攜手共進,就沒有朕的餘地了。對了,昱明公是不是想收此子做弟子?”
“皇爺,根據昱明公身邊的人回報,是有這麽個意思。隻是昱明公遲遲未下決斷。”
“知道原因嗎?”
“回皇爺的話,這個奴才不大清楚,想來猜去,還是怕這個岑益之太跳脫了吧。”
正弘帝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這小子,是挺能折騰的。朕決定要用他的時候,也有些擔心,到時候鬧大了,不好收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