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璋入學進修的地方叫國子監廣文館,專爲像他這種科舉不行,偏偏會做官的人開辟的。當初太祖、太宗皇帝也是一片苦心,怕遺漏了人才。可是百年來,這廣文館就成了世家權貴子弟們躍龍門的途徑。
因此在國子監的口碑非常不好。
岑國璋報到後正式就學,發現廣文館應到二十三位學生,卻隻來七人,其中四人還是書童代讀。
真是日了狗!
難怪自己雄赳赳氣昂昂來報名時,國子監的師生們聽說自己是廣文館的學生,鄙視的目光齊刷刷地甩到自己的臉上。
自己明明是成功逆襲的寒門子弟典範,卻被劃撥到依仗權勢裙帶、無功而遷的世家子弟,太冤了。
今天負責講課的是一位明經博士李直講,應該講《大學》真義。按例先點名。
他拿着名冊,搖頭晃腦、陰陽頓挫地念道:“許東萊”停頓五六息,繼續往下念,“王綏甯”
沒來的自然不會喊到,出聲喊到的除了那些代讀的書童,隻有岑國璋和其餘兩位叫林澤友、夏自省的同學。
點名,李直講滿心歡喜地說道:“嗯,不錯,二十三人,實到二十三位,好,看來大家都是一心向學的人。”
岑國璋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難道有鬼不成?那些沒到的學生,李直講看得到,偏偏自己看不到?
想到這裏,岑國璋後背開始發涼。看到其他兩位同學和四位代讀的書童,都是習以爲常的樣子,覺得更加後怕。難道自己進了什麽猛鬼學堂?
炎炎白日之下,居然覺得陰風陣陣!
“混賬!睜眼說瞎話,你就是這樣當老師的!”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接着一人快步走了進來。
他四十多歲,個子不高,單薄瘦弱,身穿一件孔雀補子绯色圓領衫,頭戴金銀花烏紗帽。後面跟着四五人,穿着青袍,一臉的難堪。
李直講見了來人,吓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聲道:“王大人,下官見過王大人,下官也是迫不得已,這些學子不是公侯之子,就是尚書侍郎的親屬,下官一個都得罪不起!”
來者森然道:“你教的學子,都是要授予博學賢良科俊士,成爲國家棟梁。你身爲老師,糊塗昏庸,膽小怕事,如何教學子們公正賢明,勇于任事?你既然都不敢得罪,就告老還鄉吧,省得在這裏誤人子弟!”
看到李直講還在那裏磕頭求饒不已,來者喝聲道:“你們都在幹什麽?”
後面的司業、監丞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把李直講拖走。
來者走到課堂正中,穆然道:“在下王雲,身居禮部左侍郎,兼署國子監祭酒!”
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昱明公!難道又升官了?此前看邸報說他隻是工部右侍郎。
他個子不高,瘦瘦弱弱的,是怎麽讓祁連山數百年的山匪沙盜幾近絕迹,又是如何讓豫章南邊州縣的山賊們膽魄皆喪的?
隻見他目光在在座的衆人身上掃了一邊,讓人覺得很有壓迫感,總覺得自己暗地裏做的那些錯事,全被這位給知道了。
“你們三位,是僅存的堅持念書的人,難得!報報各自的名字官職。”
“啓禀昱明公,下官夏.夏自省,陝關長安府鹹陽縣人,進修前身居漢中府洋縣縣丞一職。”
搶先起來的是那個胖胖墩墩,如同小一号彌勒佛的夏自省,激動地有點小結巴。
“見過昱明公,下官林澤友,江淮壽春府鳳台縣人士,進修前身居兩淮鹽司白駒鹽倉大使。”瘦高如竹竿的林澤友起身說道。
“見過昱明公,見過諸位大人,下官岑國璋,荊楚潭州宜山縣人士,進修前身居豫章江州府富口縣知縣。”
知縣?正七品正堂大人?所有的人目光都投注到岑國璋身上。
進廣文館的官員無非兩種,一是真正憑本事上位,博得藩司賞識,舉薦進來的;二是權貴世家子弟,靠權勢人情保舉上來的。不管哪一種,都是雜佐官出身。不是進士舉人這種正經科舉出身,很難當上正堂官。
偏偏這一位居然是一縣正堂,還這麽年輕,恐怕隻有二十歲出頭。
國子監左司業趙老夫子微眯着眼睛說道:“你就是岑國璋?果然年輕了得。”
王雲捋着胡須,眼睛一瞪,對那四位代讀的書童道:“這不是你們來的地方,趕緊離開。”
四位書童如得大赦,連滾帶爬地離開。王雲又問道:“你們三人爲何堅持留在課堂上?”
夏自省嘿嘿一笑道:“啓禀老大人,俺爹說了,啥事不能浪費了。地裏的糧食不能浪費,紡剩下的紗不能浪費,難得的到國子監讀書的機會更不能浪費了。”
王雲贊許道:“令尊果真是明事理的人。”
聽昱明公一句誇獎,夏自省樂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沒口子說道:“謝老大人誇獎。家父就是靠着這勤儉的性子,才攢下家裏五千多畝好田。”
五千多畝好田?岑國璋差點沒樂出聲來。靠攢能攢出五千畝好田來,真想把你老爺子請到富口縣去,開個經驗介紹大會,向父老鄉親們推廣下這攢田大法。
王雲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示意夏自省坐下。
林澤友站起說道:“下官出身鹽戶,家父年幼時就身故,全靠高堂把我拉扯大。小時家裏窮,她老人家就在河邊海邊沙灘上,用木棍教我識字。買不起書,她去秀才舉人家幫傭,不要工錢,隻求借書給我讀。所以下官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讀書的機會。”
王雲面容有了幾分凝重,緩緩說道:“你有一位好母親,以後當好生孝敬。”
随即指着岑國璋說道:“該你了。”
岑國璋站起身來,笑呵呵地答道:“回昱明公的話,學生我今天剛到,不知道規矩行情,所以就老老實實地坐在課堂上。”
王雲的嘴角飄過一絲笑意,繼續追問道:“要是知道規矩行情了,還會老實地留在課堂上嗎?”
“看情況吧,要是老師講得好,就好好聽;要是講不好,再說吧。”
趙司業臉色一闆,呵斥道:“荒唐,這廣文館是你想來就來,就走就走的地方嗎?”
岑國璋笑了笑,手往周圍空蕩蕩的座位指了指。
趙司業和幾位監丞、主簿老臉一紅。
岑國璋開口繼續道:“這世上最貴重的就是時間,無論做事讀書,都要耗費時間才有效果。而人生就短短幾十年春秋,按六十歲來算,換作日子,也不過兩萬一千九百多天,換成時辰,不過二十六萬兩千多時辰。”
“可是人還要吃飯睡覺休息,算下來要減掉一半的時間。那人這輩子就隻有一萬零九百多天,十三萬一千個時辰。可中間萬一發生點意外,比如遇到天災,染上重病,眼一閉不睜,這輩子就過去了。”
“所以時間苦短,這裏浪費一個時辰,那裏虛度一日,那麽去做正事的時間就少了一個時辰,少了一天。所以學生覺得,老師講得好就花時間多聽,講得不好,就不要聽,免得浪費時間,虛度生命。”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主簿,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岑國璋哆嗦道:“你就是如此尊師重道的?!”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有的老師,拿着一本書,搖頭晃腦地念一遍,然後叫你自己體會。我要是能自己體會,有得着來學習嗎?這樣的老師,隻有師者之名,實際上是在謀财害命。隻有像至聖先師,因材施教、有教無類、學而知之、學以緻用,才真正當得一句師者。”
幾位老夫子聽到前半截,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正要打斷岑國璋的話,可是聽到後半截,把至聖先師孔老夫子擡了出來做典範,誰都不敢吭聲。
王雲仰首大笑,笑完後突然臉色一變,聲色俱厲道:“伶牙俐齒,巧舌如簧,難入大道!你來這廣文館有何用!看你還是趕緊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說完,拂袖離去,其餘幾位也一臉幸災樂禍地跟着離去。隻留下目瞪口呆的三人。
怎麽回事?不應該是我語出驚人,一語切中要害,然後昱明公大喜,愛才心切,收我做弟子,皆大歡喜。
劇本哪裏不對?曾葆華,丘好問這兩王八蛋難道沒有跟昱明公溝通好?那你們三天兩頭在我耳朵邊鼓搗,什麽拜在昱明公門下有多少好處,昱明公如何思想開通,學識淵博,德高望重,師兄弟們又如何相互敬愛友善。
好了,現在我是熱臉蛋貼了冷屁股。
嗯,不對。昱明公剛才語氣上是很生氣,但是臉上的微表情卻不是生氣的樣子,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含蓄藏在裏面。難道他有什麽深意,沒法現場表達出來。
好像這種高人收徒弟都喜歡玩點花頭,仿佛這樣才能襯托他的身份和名望。
讓我好好想想。哪裏來回哪裏去?我從富口縣來,回富口縣去?不對。我從豫章來,約我到豫章會館。嗯,也不對,我目前下榻在豫章會館,曾葆華是知道的,有事找我,直接去就好了,何必多此一舉。
豫章?嗯,想起來了,豫章洪州有座滕王閣,景朝初年有位才子做了篇《滕王閣序》,千古流傳。自己聽曾葆華說起過,京師南城就有一座滕王閣酒樓。
難道昱明公在考驗我?那我得出發了,他不是在話裏說,叫我趕緊哪裏來回哪裏去。
想到這裏,岑國璋朝夏自身和林澤友拱拱手,揚長而去。
**************
繼續求票求收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