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事必須嚴查!齊魚李林兩犯,是毒殺要案的人犯,等着遞解給臬台衙門,突然在我們縣大牢裏無故身亡,不查一查,怎麽給各方一個交待。”
在縣衙正堂後面的簽押房裏,向岑國璋“發難”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國字臉,絡腮胡子,雙目淩厲,不怒自威。表情嚴肅,随時就要大發雷霆的樣子,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
他就是新上任的主簿,丘好問,字觀瀾,前幾日才拿着吏部和省藩司的文書前來赴任。一到任便“擺正了态度”,毫不客氣地接管了岑國璋暫時代管的東三房。
“觀瀾兄,不是無故身亡。”面對丘好問的咄咄逼人,岑國璋難得地好脾性,“牟仲連和三家醫館郎中一起勘驗過,一緻認爲是得痢疾,腹瀉數日,下利不止,最後氣虛神衰,脫水而亡。”
“大人,爲何同在一座縣大牢裏,其他人犯沒事,偏偏此犯就染上痢疾而亡了?”丘好問步步緊逼道。
“觀瀾兄,得病這種事誰說得好。同樣的病狀,有的人痊愈,有的人丢命;同樣一起淋雨,有的人得病,有的人屁事沒有。這事你找誰說理去?”
“大人,齊魚李林兩人毒殺覃德剛,幕後主使者還沒有找到,到時候京裏的覃大人追問起來,大人如何應對?”丘好問又問道。
“什麽幕後主使?明明是齊魚李林二人見覃德剛一行人,新衣錦袍,氣宇軒昂,以爲是富貴人家,想大撈一票。結果人家隻是爲了奉命去給親戚家賀壽,爲了體面才換上的新衣衫。齊魚李林兩人連碎銀子都沒撈到一點,隻能空手而走,白白害了一條性命!真是造化弄人!”
“唉,我已經以富口縣衙的名義寫信給京裏的覃大人,除了表示哀悼之外,還說他身爲朝中大員,積極遵循聖上《禦制辟遠聲色貨利谕》裏,重義輕财、克勤克儉的教誨,實在是我等之楷模。”
聽到這裏,丘好問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黑紅,像是憋的。他嘴角忍不住抽動,似乎在強行壓制着笑意。
丘好問爲何發笑?因爲覃北鬥是出了名的好享受,酒色财貨無一不喜。最喜歡的就是奢華高調,放蕩不羁的生活。恭維他克勤克儉,你是諷刺他呢?還是諷刺他呢?
可惜這些岑國璋和宋公亮都不知道。隻是這丘好問古怪的表情,讓旁邊看着的宋公亮有些不爽利。你這是什麽意思?嘲笑上官嗎?
可岑國璋不以爲然,繼續笑呵呵地說道:“觀瀾兄,我看你真得無愧于你的字啊,難怪如此執着于盡心知命,追本溯源。”
“看來大人對《孟子》頗有研究啊。”丘好問盯着岑國璋看了一會,臉色突然轉藹。
“哈哈,《孟子·盡心上》中的這句名言,‘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在下還是讀過的。本官不才,在科舉一途蹉跎,但不敢自暴自棄,隻能放下雜念,專治一經。思前想後,本官決定多讀《孟子》,不求精通做學問,隻求多養幾分浩然正氣,在這紅塵俗世不至于迷失方向,不折義節。”
“不折義節。”丘好問笑了一聲,聲音輕飄,像極了冷笑。宋公亮臉色非常不悅,正要出口駁斥,卻被岑國璋的眼神阻止了。
丘好問笑完後突然臉色變冷。宋公亮這才覺得正常。沒錯,這個丘好問給人的感覺是,冷着臉,甚至大發雷霆是正常的。要是笑了,反倒是有問題。
“我原字秉韬,拜在恩師門下,恩師覺得我那字太俗,就幫我改成觀瀾。可惜,我蹉跎十餘年,辜負了恩師的殷切期盼。”
“觀瀾兄,現在富口縣有件大事需要你主持,正是發揮兄台所長,一展宏圖的大好機會!”
丘好問對岑國璋的忽悠絲毫不在意,反而有點警惕地問道:“敢問大人,是什麽大事?”
“城西碼頭商業區擴建事宜。這是詳細規劃書,這是工房第掌案找人繪制的建築草圖、修建計劃書和預算,這是我那兩個不成器的侄子這一月來做的數據統計,以供參考。”
丘好問毫不客氣地接過這些卷宗,匆匆看完後,神情複雜地看向岑國璋。
“大人好大的手筆啊!”
這就大手筆?前世我主政一方時,搞的工程随便一個都比它大。嗯,好漢不提當年勇。
岑國璋擺擺手,笑呵呵地問道:“觀瀾願不願意接下這重任?”
丘好問冷然問道:“大人,這是應該屬于工房的事,當宋典史主持,怎麽派到屬下頭上來了?”
岑國璋笑呵呵地答道:“觀瀾兄此言差矣。這事看上去隻是工程修建事宜,屬于工房職責。其實它是一個跨部門的大協作。調派人手,需要吏房幫手;征集民夫,需要兵房出力;籌集錢糧,需要戶房主理;安撫百姓,需要禮房宣谕;維持秩序,需要刑房出勤。六房三班,人人出力。”
“說來說去,還有這個大工程的方針和目的最重要,耽誤不得。”
丘好問被岑國璋的話吸引住,忍不住微微傾身問道:“大人,這個工程的方針和目的是什麽。”
“碼頭搭台,經濟唱戲!爲的就是擴大規模,搞活經濟,增加賦稅,富裕百姓。”
“碼頭搭台.”丘好問喃喃地念着這與衆不同的八字方針,十六字目的,過了好一會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大人,屬下先把這些卷宗帶回去看看,明早再給大人回複。”
“沒問題,觀瀾兄直管拿去看。”
等到丘好問離去後,宋公亮忍不住問道:“大人,你太縱容這位丘主簿了吧。”
“公亮,稍安勿躁。這位丘好問來富口赴任,已經有幾天了。你對他的感觀是什麽?”
“恃才傲物,飛揚跋扈。”宋公亮不屑地說道,“人家可是舉人啊。當初他聽說大人是秀才,屬下是童生,不屑之情,都要從他鼻孔裏冒出來。大人好歹還是秀才,又是他上司,還願意跟你多說幾句。屬下我隻是童生一員,官階又低,他連跟我說兩句話都沒興趣。”
“哈哈,公亮對他有怨氣啊。我問你,他這種性子,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爲性格直爽,表裏如一?”岑國璋反問道。
宋公亮一聽,好像有幾分道理。
飛揚跋扈,說明他心裏看不起你,表面上就真的不會對你客氣,性格直爽,不會像僞君子那樣,表面笑嘻嘻,背後捅刀子。
恃才傲物,可人家還确實有幾分才華,接手東三房的事情,幾天功夫就把繁雜如麻的公務理得明明白白。幾次明争暗鬥,就連縣衙老油條,戶房蕭掌案都落在下風,對這位新任主簿有幾分畏懼。
“老宋,這樣的人總比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的僞君子要強吧。再說了,他是主簿,縣衙四駕馬車之一,現在不努力争取,甚至跟他鬧翻了,等到新任知縣到任,人家往那邊一投靠。知縣壓着我,他壓着你,”岑國璋最後一攤手道,“我們沒得玩了。”
宋公亮這才明白岑國璋的用苦良心,覺得丘好問是值得拉攏的人,所以趁着新知縣沒來之際加以籠絡,趁機敬佩道:“大人高瞻遠矚啊!”
“少拍馬屁了!我覺得丘觀瀾此人,還是勇于任事的,這份差事,他肯定願意接下來。讓他忙去,我們抓緊時間去一趟江州府,好好拍一拍知府大人的馬屁。”
說到這裏,宋公亮有點擔心,“大人,你都署理富口縣一個多月了,這會才去拜知府大人的碼頭,是不是晚了點?”
“不晚。不摸清楚這一位的命脈,貿然去拜碼頭,還不如晚點去,直奔要害。”
“大人,你找到黃知府的命脈了?”
岑國璋嘿嘿一笑,沒有多說。
是夜,在城東一座不大的院子裏。這原本是尤得貴的一處“别院”,被籍沒入官後,被岑國璋暗中囑咐蕭存善留下。
現在就派上用場,“零元”租給新任主簿丘好問做住所。此時的他正在書房裏看岑國璋給的那些卷宗。看完之後,過了許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此時,遠處傳來哒哒哒三下打更聲。
丘好問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攤開一張信紙,揮筆寫下:“恩師明鑒,學生赴任富口縣已一旬。上官署理知縣、實授縣丞岑國璋,秀才出身,蔭授典史,攀附韓芝山,謀得縣丞一職。”
“學生在洪州拜省公幹時,略聞其名。輕其粗鄙不堪,有鑽營之術,無明理之德。不通經義,難明聖賢。學生就任理事後,察其聰慧過人,卻過于圓滑,有奸猾狡詐、陰柔害物之嫌。然再三接觸,又覺其坦蕩直爽,通達透徹。學生遊曆多地,見人無數,如其前後矛盾者聊聊可數。”
“然其今日交予學生卷宗三份,名曰富口縣碼頭擴建規劃書,方窺其經緯大才之一二.”
洋洋灑灑數千字,丘好問寫完最後一行字,擡起頭來,看到天色已明,他不顧肩漲手酸,揮毫寫下最後幾個字:“門下不肖生丘好問叩首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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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