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達于意識裏的聲音非常輕緩,像是夢呓。
這道精神鏈接現在還在持續着,但聲音的主人不再說話了。
耳朵依然本能地捕捉着周圍環境裏的所有聲音,但這些往常令亞爾維斯感到不耐而煩躁的聲音在這時仿佛突然消失,他能聽見的,隻有意識裏那道清淺的呼吸聲。
這不是亞爾維斯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和其他蟲族一樣,在兩天前,他也接收到那次極爲短暫的精神鏈接。
而那個時候,他剛好正在戰鬥中,正陷入于高昂的好戰情緒。
和其他蟲族不同的是,亞爾維斯并沒有因爲這道精神鏈接而産生什麽臣服欲。
或許因爲他是α階級的蟲族,又或許因爲他本來在蟲族中就是個異類,他當時被這道精神鏈接所激起的隻有煩躁感。
不明白原因,但這種煩躁甚至連戰鬥都無法發洩,尖銳得幾乎将他逼到想要幹脆舍棄理智的地步。
可是現在第二次聽見這個聲音,他卻被安撫了。
難以弄懂造成這兩次區别的原因是什麽,所聽見的呼吸聲讓亞爾維斯在這時無意識甩動了下他的銀尾,周圍原本要用冰冷可怕來形容的氣場變成了普通的冷淡。
這是警報解除的意思。
躲在幾百米遠處觀望自家頭領戰鬥發洩的阿爾傑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他二話不說馬上跑過去。
“頭兒,我們接下來去哪啊?”按下心底的某種動搖,阿爾傑神色平常地向他面前的銀發蟲族詢問。
亞爾維斯的表情十分冷漠,并沒有馬上回答,在他的無聲中,阿爾傑又說:“有件事情要向您彙報,我們的部隊裏有一部分士兵獨自離開了,屬下沒有攔住他們……”
是沒有攔住,不是沒能攔住。
在阿爾傑的私心裏,雖然他自己壓下了那份動搖,沒離開去尋找王,他卻希望其他蟲族能夠找到。
他希望那個他沒能見到的珍貴事物能受到保護,所以阿爾傑沒去管那些本來應該被算作背叛者的蟲族。
克制着那份動搖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不隻是阿爾傑,艦隊裏看着同僚離開的其他蟲族也是被同樣的私心影響,所以他們才會裝瞎把這種背叛行爲當作看不見。
哪怕隻有一個人也好,隻有一個人能找到也好,快點把王保護起來吧……
“你和其他人爲什麽不離開?”沒對背叛者有什麽表示,亞爾維斯面無表情地問。
“你們想離開的話,尤拉應該也會跟你們一起走。”亞爾維斯語氣冷淡,也正因如此才更難辨情緒。
尤拉指的是蟲族專屬的生物戰艦。
和塔克蟲族一樣,尤拉也是蟲族的族群之一,并且它是專門爲蟲族提供運輸、空戰等方面協助的族群。
與其他種族的戰艦有着明顯區别,蟲族的戰艦是擁有自我意識的生命體,在其他種族眼裏,是一種可以任意改換形态的宇宙怪物。
“這不是想着,不能這麽輕易就背叛您嗎……您沒有下達命令,我們是不能去找的。”阿爾傑悻悻道,“不過,尤拉是怎麽想的我不知道,最壞的結果是尤拉不聲不響把我們丢下跑了。”
這事是真有可能發生的,擁有自我意識的戰艦如果想要離開,一個遷躍就能離開當前星球了,而沒了載具的高等蟲族并不能自己跑到宇宙空間去。
而就阿爾傑的感覺,他們的這艘尤拉戰艦可能離發脾氣狀态不遠了。
“那就走吧。”亞爾維斯不再看他,移步走向戰艦。
走去哪?
阿爾傑沒有馬上問出這個問題,他跟随着觀察了下前邊銀發蟲族的冷漠神情,不知怎麽的竟然得出一個令他驚喜的結論。
“您是說……去找王嗎?!”已經很努力克制了,阿爾傑還是沒能藏住語氣裏的欣喜。
亞爾維斯沒有否認,那就等于是默認的意思了,于是回到戰艦裏得到這個消息的高等蟲族們集體進入歡天喜地的狀态。
蟲族的種族天性是缺乏感情,這決定了他們難以擁有強烈的情感,這樣發自内心的欣喜對他們來說是從未有過的。
拿人類來作對比,人類在高興時會微笑,悲傷時會哭泣,但兩種情感和表情對蟲族來說都實在太陌生了。
以至于,戰艦上的高等蟲族們現在明明非常高興,他們卻不知道要用什麽樣的表情來傳達這份情緒。
這群高等蟲族此時一個個繃着臉在讨論——
“見到王的話,我要給王送什麽禮物好?”
“不知道王會喜歡什麽樣的禮物……”
“王會高興見到我們嗎?”
越是讨論,這群高等蟲族的眼睛就越是明亮,阿爾傑強行忍住想加入讨論的心情,站到他們首領的旁邊說:“王給我們的精神鏈接太短暫了,沒有辦法确定具體位置,您認爲我們應該從哪個星球找起比較好?”
“他在這裏。”呼出虛拟的星圖,亞爾維斯直接在這記錄着無數星球的航行圖上指了指一個非常偏遠的星域。
阿爾傑一愣,隻憑之前那麽短暫的精神鏈接,無論如何也是沒有辦法确定位置的,他們首領能夠這麽準确地知道所在地點,那就說明……
“王……王呼喚您了?”阿爾傑忍不住問。
呼喚?
亞爾維斯靜靜聽着意識裏的那道呼吸聲,這個讓他的世界安靜下來的聲音,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以什麽态度去對待的情況下,他不帶情緒地應了一聲。
聽見應聲,阿爾傑頓時定下心。
有範圍可比沒範圍好找太多了,一個星域而已,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很快能把這個星域的所有星球翻完。
但即使尤拉戰艦在興奮狀态下已經拿出最高的航行速度和最大遷躍次數,他們依然是在三天後才抵達這個過分偏遠的星域。
在這群高等蟲族登陸所在的廢棄行星的那一天,顧淮正和塔克蟲族們一起,打着傘去到他之前沒探索完的那個小樹林。
在這幾天裏,顧淮已經用他的能力制造出了數量足夠的雨傘,并且教會了這些塔克蟲族該怎麽打傘。
“要像這樣舉高到頭頂上邊,這樣你們就不會淋到雨了。”顧淮拿着一把傘做示範,認真地給這些塔克蟲族展示正确的打傘姿勢。
做完示範,顧淮把手上的傘舉高遞給他面前的那隻塔克蟲族,仰頭望着對方。
這隻塔克蟲族用前臂的延伸部件鉗住傘柄,猩紅眼睛先是盯着這把傘看了一會,然後歪了歪頭顱,把這把傘舉高到顧淮頭上。
顧淮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無奈地撓了撓臉頰,對視上這隻塔克蟲族的猩紅豎瞳,耐心地說:“是要舉高到你自己的頭頂。”
光隻是說不行,顧淮推了推正舉到自己頭上的那把傘,一路往給他舉傘的塔克蟲族那邊推過去。
直到這把傘終于去到正确位置,顧淮彎下眼說:“嗯對,就是這樣舉着。”
雖說荒星沒有能供娛樂的東西,這也不妨礙顧淮自娛自樂,探索新地點這事在顧淮眼裏也挺有趣的。
灰藍色的天空又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顧淮坐在一隻塔克蟲族的肩上被載着去到之前那片小樹林,有了雨傘,在顧淮周圍的塔克蟲族也沒非要用身體給他擋雨了。
雙腳落地,顧淮打着傘走到他幾天前就想過去的地方。
那是在一塊巨大石頭的邊緣,在石頭和地面所夾着的縫隙裏,生長出了一朵純白色的小花。
而此時,一艘巨大的尤拉戰艦剛剛在這星球上降落。
登陸了這個廢棄行星,從這艘尤拉戰艦裏下來的一百多名高等蟲族都因爲他們眼前所看見的荒蕪景色而陷入沉默。
王會是在這個星球上出生的嗎……
受到嚴重污染而變成灰藍色的天空,沙石飛揚,在受到塵沙掩蓋的地方,依稀能看見一些毀壞倒塌後被埋沒的廢棄建築物。
這是廢棄行星很常見的樣子。
在星際時代,因爲能夠居住生存的星球很多,許多資源星被當成了一次性用品,占有者毫無限度地消耗星球資源,直到徹底榨幹這個星球的可利用價值時,這個星球就變成了廢棄行星。
廢棄行星的環境都很惡劣,惡劣到甚至讓一些種族的人在不穿防護服的情況下無法踏足,更别提在這樣的星球生活。
根據記錄,這個星球應該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是廢棄行星了。
王會是在什麽樣的星球誕生?
在來到這個星域之前,前來尋找的高等蟲族們總是不遺餘力地進行着美好想象。
他們希望王出生在一個美麗的星球,在這個星球上會有溫柔的陽光、和煦的微風,綠意盎然又生機勃勃。
而眼前的景象則讓他們感到難以接受。
“等找到王以後,我們去占領一個好看的星球送給王吧,人類那邊的星球就都挺漂亮的。”一名高等蟲族忽然說。
“一個怎麽夠!當然是全部占領下來,讓王自己挑喜歡的啊。”
“你們誰去看看星網上的星球評比,哪個星球評分最高,我們就先去搶哪個。”
假如星球有思想,現在長得好看點的星球恐怕都應該感到驚恐了,因爲這群正在以強盜邏輯思考着的蟲族每一個都是認真的。
這樣的讨論在首領在場的情況下,可以稱得上是僭越,但亞爾維斯在這時僅僅隻是對他的下屬們下達了分散尋找的指令。
這個星球讓亞爾維斯有種輕微的熟悉感,不過廢棄行星都長得差不多,有熟悉感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在要尋找的那個人醒了的時候,傳達于亞爾維斯意識裏的精神鏈接就中斷了,于是那些他以爲消失了的吵鬧聲音又再出現,壓抑的煩躁感也再次累積了起來。
而累積速度也莫名比以前上升好幾倍,隻過了短短幾天,他就快要不想忍耐了。
要是以前,亞爾維斯現在應該已經去尋找能當他對手的人,以戰鬥來發洩這種不愉快,但他現在卻不知道因爲什麽而在繼續忍耐着。
下屬們都已經四散開去尋找,亞爾維斯看了一眼東面的方向,面無表情地選擇往這個方向走去。
盡管眼睛蒙上了黑色的眼罩而無法視物,亞爾維斯依然能知道東邊方向有一片小樹林。
正待在這片小樹林裏的顧淮在那朵他找到的白色小花前邊蹲下,顧淮倒沒想摘這朵花,他隻是想蹲下來看看而已。
這朵花的根莖受傷了,可能難以存活。
顧淮盯着這朵花根莖受傷的位置看了幾眼,他沒有治愈損傷的能力,但不知道他的精神力對這朵花有沒有幫助。
傳遞大量精神力的話,他等會估計又要睡着了。
避免睡着的時候餓肚子,顧淮想了想,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蛋殼放到嘴邊咔嚓咔嚓吃完,然後才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碰觸這朵花的花瓣。
因爲正專心傳遞着精神力,顧淮沒有發現在附近看護着他的塔克蟲族們此時忽然都高度警惕了起來。
“呲——”即使面對的是同族,這些塔克蟲族依然選擇亮出它們鋒利前臂和牙齒,對來到它們面前的那名銀發蟲族展露出警惕。
但它們面對着的是α階級的高等蟲族,絕對的等級差距使得這些塔克蟲族受到壓制,在這時隻能放任對方繼續靠近。
沒聽見任何腳步聲,顧淮好不容易給他面前這朵受傷的花傳遞完精神力,在他蹲着的視角,一雙黑色軍靴出現于他的視野。
顧淮愣了下,他擡起頭,看見一名眼睛上蒙着黑色眼罩的銀發蟲族。
這名銀發蟲族有着一副異常俊美的面貌,淡色的薄唇看起來形狀格外漂亮,即使蒙着眼睛,五官輪廓看起來也讓人覺得該是無可挑剔。
而對方現在正低頭“注視”着他,以一副冷淡神情安靜淋着雨。
細細的雨飄落在對方身上,讓那頭銀色的發被稍稍沾濕,但這名高等蟲族依然沒有動。
總不能這麽看着人淋雨吧,在有語言溝通之前,顧淮先站起身往對方靠近一步,把手上的傘舉到這名銀發蟲族頭上。
沒有聽見聲音,也沒有看見形貌,亞爾維斯此時僅僅是能感知到顧淮的存在和靠近,隻是這個樣子而已,他那嘈雜吵鬧得令他不快的世界就又在刹那間恢複安靜了。
亞爾維斯難以理解原因,但反映主人真實心情的銀灰色尾巴在這時再次本能地甩動了下,這條尾巴想要往青年身邊靠近,但又最終停在即将碰觸到的位置。
這是亞爾維斯第一次産生這樣的矛盾。
他想要看見這個人,但是又因爲不想傷害他,甯願看不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