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身體徹底垮了。
這是聞歌和溫少遠結婚後的第二年,剛出年外,老爺子就念叨着要去梵音寺住幾天。
溫少遠去分公司,聞歌是家裏最閑的,出行的事情全部攬了過來,剛安排好,就在出發的那天早晨,老爺子病倒了——
聞歌匆匆趕到醫院時,正好趕上辛姨在交費,聽見聞歌的聲音,臉上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顫抖的手都握不緊錢,紙币洋洋灑灑地掉了一地。
周圍來往的行人又多,聞歌按住辛姨的肩膀,安撫道:“辛姨沒事,我幫你撿。”
“小歌……”辛姨擦了擦眼角,還有些後怕:“我今天起得晚,也沒多注意……等我覺得不對勁去樓上的時候,老爺子已經昏迷了不知道多久……”
她哭出聲來,聲音壓抑到極緻:“我真怕……怕他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
“不會的。”聞歌把錢裝回辛姨的錢包裏,按着她的手重重地捏了她一下:“爺爺一定吉人天相,你看他這些年都進過多少次醫院了,每次都有驚無險的。别太擔心了。”
“不一樣。”辛姨搖搖頭,看着急診室亮着的燈,頗有些無力:“我總覺得這一次不一樣了。”
溫少遠接到消息便趕了回來,快登機時,接到聞歌的電話說是老爺子已經脫險了,讓他不要太擔心。
怎麽可能會不擔心?
老爺子這次病得實在是湊巧,溫景梵和随安然不在a市,他又出差在外,這重擔一壓下來,全部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吃過飯了沒有?”溫少遠瞥了眼航班起飛的時間,往後退了退,走到僻靜的地方。
“還沒有。”那端呼出一口氣,聲音也有些無精打采:“辛姨早上吓壞我了。”
“辛姨……”溫少遠想到什麽,眉心微鎖:“辛姨年紀也大了,出事了總往壞處想,你多勸勸。”
“我會的。”聞歌笑了一聲,正要挂斷電話,又聽他說:“不管什麽事,我都在。”
聞歌握着手機的手收緊,良久才“嗯”了一聲。
等挂斷電話,她盯着屏幕看了一會,拍了拍臉,揚起笑容,走進病房裏。
溫少遠下了飛機就直接趕來了醫院,老爺子下午就醒過來了,就是精神有些不好。
溫少遠到的時候,他剛好睡下沒多久,辛姨正守在床邊。
而聞歌……坐在裏側的沙發裏,一雙眼熬得通紅。
“下午老爺子醒來的時候就反複念叨着一句,說‘連菩薩都不願意給我個機會’,還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辛姨說着,又想哭,摘了老花鏡擦了擦眼角,低聲啜泣起來。
溫少遠握了握她的肩膀,彎下腰,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哭什麽,爺爺現在還好好的,你就别擔心了。”
等安撫好了辛姨,溫少遠朝聞歌招招手,示意她出來說話。
走出了病房,那壓抑的氣氛才減輕了不少。
聞歌揉了揉眼睛,沒走兩步,就一頭撞在了溫少遠的胸口。
他低頭,握住聞歌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來看了看,眼睛被她揉得紅紅的,大概是下午哭過了,眼睑還有些紅腫。
溫少遠低歎一聲,擡起頭看了看,見走廊沒人,低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辛苦了。”
聞歌搖搖頭,開口時,聲音也有些沙沙的發啞:“少遠,你說……爺爺……”
“連你也這麽想?”他低笑一聲,就這樣牽着她繼續往前走着,走到盡頭,站在了窗前:“爺爺年紀大了,我們都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聞歌一低頭的功夫,眼淚就“刷刷”地落了下來:“我不想他……”
溫少遠來之前先去老爺子的主治醫生那裏問了病情,這一次并發症來勢洶洶,的确不容小觑。
“爺爺下午醒來跟交代遺言一樣說了很多話,我好怕像辛姨說的……這一次是真的……”
“嗯?”溫少遠把她攬進懷裏,輕拍了拍:“不會。”
他低頭,微涼的嘴唇就貼在她的耳邊:“不要把這種情緒放在臉上,辛姨看見該難過了。”
他不說還說,一說……聞歌的眼淚都止不住:“你都不知道,辛姨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說話都有些說不清楚。我一路開車到醫院,辛姨在交費,手抖得連錢都拿不住……”
他輕聲應着,攬在她後背上的手輕輕地拍着她,緩解着她的恐懼:“不怕了。”
聞歌被他緊緊抱着,那懷裏那麽溫暖,那麽有安全感,讓她故作鎮定了一天的心終于卸下那層防備和僞裝,哭聲再也抑制不住。
——
可這一次,真的沒有那麽好的運氣。
老爺子自從那一次醒來之後,就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偶爾醒來,也是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
這一次住院,一住就是兩個月。
原本就消瘦的老爺子像是被抽空了身體,往日的精神都沒了,整日都是一臉的病容,不見好轉,也不見希望。
聞歌幾乎每天都要去報到,陪老爺子吃一頓晚餐。
溫景然一個月前也請假回來了,比往年更難得,大家都聚到了一起。湊在病房裏,就隻覺得病房裏熱熱鬧鬧的,滿是喜氣。
a市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
……
幾個月過去。
秋天,也來了。
聞歌下午從醫院回來就有些心神不甯的,晚上燒菜的時候被油濺到手還摔了碗。
秋雨一場接着一場,涼得人心都漸漸地冷起來。
聞歌今天睡得早,迷迷糊糊地醒來時,溫少遠剛上床。
大概是在陽台上站了片刻,身上還有些涼。
聞歌偎進他懷裏時,打了個哆嗦,剛想退出去,被他一個用力抱得更緊了些。
她睜開眼,還不甚清明的眼神看着他:“冷。”
“我知道。”他躺下來,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下午的時候老爺子跟你說了什麽?”
聞歌愣了一會,就借着床頭的壁燈看了他一會,這才笑起來:“什麽都瞞不過你,你怎麽就知道是老爺子跟我說了什麽?”
“你是我老婆,每晚睡在我身邊,你想什麽我不知道?”他鼻尖蹭着她的,湊得極近:“是不是說我壞話?”
“爺爺讓我趕緊給溫家繼承香火,說是我隻有留了溫家的香火,我們的命格才能一直順利。”聞歌嘀咕了一聲,有些懷疑:“這些是不是真的啊,老爺子怎麽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溫少遠低笑了幾聲,抱着她:“假的,沒有孩子,我們不也好好的?他就是時間抱不動了,讓我們生個給他抱着玩……”
他越說聲音越低,直到最後,聞歌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正要問時,便聽他說:“那就順他的意,生一個。”
“好。”她點點頭,怎麽也捂不暖的腳被他夾在小腿之間,整個人被他擁在懷裏,漸漸的溫暖起來。
“老爺子的病總也不好,我最近做夢都老是夢到我剛到溫家的那年,老爺子生病的樣子。”她突然就難過起來,心口悶得發疼。
溫少遠輕聲應着,哄着她睡着了,這才看向夜色沉沉的窗外。
短促的手機鈴聲響起,他低頭看了眼懷裏睡得不安穩的聞歌,邊輕拍着她的背脊安撫,邊接起電話。
傅衍沉涼的聲音就像是墜入了寒冰裏,冷得讓人發顫。
聞歌困頓地睜開眼來,看向他。
這麽近的距離,能聽見話筒裏,傅衍的聲音,平靜的,也是……沉重的。
老爺子沒了。
整個夜幕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溫少遠的臉驟然失了血色。
有那麽一瞬間,聞歌好像聽見時間停止的聲音。
邁過零點的時針,正好拖着時間的尾聲落在了立秋上。
天空下起雨來,墨沉的夜空,隻聞雨聲,卻黑暗得看不見所有的盡頭。
“活了那麽久,也是活夠了。就怕人走茶涼,我交代過少遠,就埋在敬兒旁邊,你以後來給溫敬上香,就記得給我捎上一炷。”
“聞歌啊,再叫我一聲太爺爺吧……”
你總說人死後,就是一抔黃沙土。
你總怕我們忘記你。
所以你生前嚣張,固執,強硬,你一直用你的方式。
直到死後也不例外,要了一炷香的惦念,每年去你的墓前祭奠。
下午那場對話,原來就是你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