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書房。
書房的變化不小,重新鋪了木質地闆,原先的水晶吊燈換成了中式的吊燈,淺色的陶瓷燈罩透着光,柔和又明亮。格局似乎也有改變,大大的書架旁左右各立了一個高凳,上面擺着青花瓷花瓶,瓶中插了不知道叫什麽的花,盈盈而立。
最裏側半月形的月牙拱門内擺着屏風,高遠的山,和林立的竹林,遠遠看去就透着一股山高水遠的孤寂感。
老爺子正在聽戲,咿咿呀呀的曲調婉轉又低揚,他就躺在搖椅上,閉着眼,微勾着唇角似乎是在笑。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還合着節拍輕輕地敲打着,屏風遮擋了日光,光影分割下,老爺子那一身黑色的練功服顯得格外暗沉。
除了搖動的搖椅,老爺子合着節拍輕輕敲打的手指,一切都靜谧得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古老的時空。
聞歌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溫少遠低頭看了她一眼,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引得聞歌皺眉看去時,他又移開了目光,牽着她站到了老爺子的身前。
那搖椅有一瞬間的停頓,随即又恢複了之前的和緩,輕輕地搖晃起來:“坐下說吧。”
聞歌一聲不吭地和溫少遠在書房中央擺設的兩列檀木椅中最靠近老爺子的那一排坐下。硬硬的木椅上墊着軟軟的坐墊,看那花色應該是辛姨的手筆,繡着大氣的牡丹,倒是給冷硬的空間增色不少。
老爺子哼着小調又跟着唱了一會,那蒼老的聲音偶爾承轉時還會破音,沙啞着,聽上去格外的孤涼。
不知道這樣靜坐了多久,老爺子這才坐了起來,那目光如鷹隼,定定地掃了兩個人一眼,這才抿了抿唇,站起身來。
聞歌手邊就有水壺,她剛才走神時就在研究這水是還熱着亦或是已經涼了。想來想去,覺得按照辛姨這麽細心的性子,這是熱茶的可能性更大。
這會見老爺子朝着書桌走來,眉眼一動,側身給他斟了杯茶。淺褐色的茶水從茶壺的壺嘴傾洩而出時,同時傳來一陣大麥茶的清香。
她垂了眼,一手微微擡高,離杯口還有一絲距離時,這才一揚茶壺,放回了桌上。
轉身看去時,老爺子正在書桌前點熏香。那一塊上好的沉香放置在造型精緻的熏爐裏,瞬間白煙袅袅而起。
“這是景然送我的……叫什麽景泰藍。”老爺子笑着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眼睛微眯,盯着那熏爐半晌,擡手就要拿茶杯倒水。
聞歌對老爺子的一些日常習慣了如指掌,見他這個舉動,就把剛倒好的大麥茶遞到了他的手邊。
老爺子頓了頓,盯着茶杯看了一會,這才緩緩接過來,湊到唇邊抿了一口:“年前開始,我就一直夢到你的奶奶。想來她一個人在地底下寂寞了,來叫我去陪她了。”
溫少遠微蹙眉心:“爺爺。”
“這麽久這麽久,一個人……如果不是辛姨一直陪着,我這日子真的是要過不下去了。”老爺子說着便笑了起來,那笑聲壓抑,帶了幾分沉郁。連那原本清亮的眼神都暗沉了幾分:“我跟你奶奶說,今年景然帶了女朋友回來,我還挺滿意的,孩子喜歡那就喜歡好了……”
“你們這些小輩,一個都不讓我省心,到了這樣的年紀,隻有景梵一個有了後續。”老爺子又呷了口茶:“我最近總覺得自己年限不多了……很多事情瞻前顧後的想了又想,總覺得哪樣都不盡如人意……”
老爺子就這麽絮絮叨叨地和兩人說了一會的話,說的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會。聞歌在一旁斟茶,一壺盡了,才終于聽老爺子說到了正題上:“你們兩個今後打算怎麽安排?”
“結婚。”溫少遠接過話,那眼神清透,毫不避讓地和溫老爺子對視上。
後者隻淡淡地一瞥,沉了語氣:“你把我的權利都架空了,知道我不能耐你何,才有這樣的底氣吧?明知道,你們之間,我是一直不贊同的。”
溫少遠似乎是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這麽多年了,是不是認真的,您應該看清楚了。”
老爺子正要端起茶來,聞言,動作一頓,良久才收回手,搭在扶手上,略微自嘲地一笑:“看清楚了。”
“我拗不過你們,如果要在一起,我有兩個條件。”老爺子微沉了聲音,這話雖然是對着兩個人說的,可那眼神卻是實實在在地隻凝視着聞歌。
那沉涼肅穆的眼神,遼遠又安靜,空曠地像是隻有廣袤的大地,一片昏沉。
“要簽婚前協議,聞歌你得自願放棄一切和溫家有關的任何财産。二……”他微微一頓,目光微閃,聲音廖長:“我主婚。”
後三個字落句似有聲,沉沉地如重物擲地,那聲音在聞歌的心底久久不絕,猶帶回響。
“我不喜歡解釋什麽,你們隻當我固執,可到底不知道我爲什麽固執。”老爺子輕聲一歎,扭頭撥弄起從熏爐裏燃起的白煙:“若不是把你當做溫家的人,我何必花這些力氣。”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乎能把過往的所有都一筆勾銷。
聞歌心裏不是不震動的,但也帶着幾分不敢置信,甚至于,是有些麻木的。
老爺子對她的養育之恩,聞歌沒齒難忘,即使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老爺子幾乎激烈地反對和言辭,讓她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陰影,可就算這樣,很多時候她回想起來時,都覺得像是冬日的暖陽。
那個在後花園裏教她怎麽養花澆水的老人,那個偶爾晨練非要拉上她的老人,那個高興就大笑,生氣就吹胡子瞪眼的老人。他内心的柔軟,聞歌不是不知道。
不是有一顆善良慈悲的心,又怎麽願意接受她的到來?
“族譜上我一早就把你排在了溫敬那一房裏,在我的心裏,你一直都是溫敬的女兒。現在你不願意……”老爺子輕聲歎了口氣,擡手按了按額角:“别的沒什麽好說的,我就這兩個條件。”
“我不同意。”溫少遠微一抿唇,那雙墨黑的眼睛裏似有什麽情緒在翻滾着,襯得他那雙眼睛格外的黑亮:“她嫁給我,那我的,就是她的,撇不清。”
聞歌卻按住他,那雙眼睛裏盛滿了笑意:“我以爲今天過來,再順利的情況下,您都會爲難我。”
老爺子目光一轉,靜靜地看向她。
褪去了淩厲的眼神此刻就像淺色陶瓷燈罩裏透出的光一樣,格外柔和。
“您一直都知道,我對小叔的圖謀裏,沒有财産這一項。”話落,聞歌不自覺地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唇角,原本垂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緊握成拳:“四年以前我不懂事,也很貪心,除了想和小……少遠在一起之外,我還想得到所有人的認可。”
“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是對的,但現在我已經發現了……那時候的自己不懂事,不成熟,不獨立,所有的想象都太單純太美好。是你罵醒了我,讓我自暴自棄地選擇了出國,那四年的經曆不算愉快,所以我對你的隔閡才這樣的深,事實上,在踏進書房的那一刻我都沒能放下對你的成見。說這些話,似乎有些不太尊敬你。”聞歌把掉落到臉側的發絲撥至耳後,一雙眼睛清亮地看着他:“但到現在,我依然能夠很肯定地告訴你,我不止是一時迷戀和依賴,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他。”
老爺子坐在那裏,不知道是不是清瘦的原因,整個面頰看上去都有些凹陷。他沒說話,沉默地思忖着,不知道是在想四年以前還是她的這些話。
這樣的沉默裏,聞歌的手背卻是一暖。
隔着一個小矮桌,溫少遠握住了她的手。
聞歌的手猶帶着幾分微涼,纖細又修長。溫少遠低頭看着,珍惜又小心翼翼地慢慢收攏,握在掌心裏正好貼合。
這些話,她從未跟他說過,此時此刻,像是承諾,更加悅耳。
長久的沉默裏,隻有他掌心的溫暖熨帖着,讓聞歌從手指,到心口,一路都暖得發燙。
“出去吧,我一個人待一會。”老爺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昏暗的環境裏,顯得他格外蒼老和疲憊。
聞歌沒有多說什麽,站起身來,率先走了出去。
站在門口,看着溫少遠輕手關上門,她偏頭看向走廊盡頭的落地窗,仿佛看見了十年前的自己,捧着碗站在門口,等得碗裏的餃子都涼透。
而就是眼前的人,和她隔着幾步遠,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從黑暗的角落走進了光影裏,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隻拿起筷子,把碗裏已經涼掉的餃子一口一口的全部吃光。
那時候的細緻溫柔對于她而言,是絕殺的利器。
聞歌站在門口,看着剛轉身看過來的溫少遠,朝他伸出手來,有些委屈,也有些可憐:“我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一句“你做得很好”到了嘴邊,卻被溫少遠咽了回去。
很有默契的,兩個人都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以後不知道怎麽辦了就來找我。
溫少遠傾身,把她抱進懷裏:“我一直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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