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麽以爲,這一次,我還是會不顧一切地回到你身邊?”
……
溫少遠猛然從夢中清醒,那嗓子幹涸地像是着火了一樣。他撐着床慢慢坐起來,腦子裏一陣陣眩暈般的疼痛,如潮水一般湧來。
她昨晚說得最後那句話就像是一個牢籠,把他緊緊地困住,就連在夢裏都疲累不堪。
手指掐住脖子輕捏了一下,他輕咳了幾聲,下了床。
深秋的夜裏有些涼,沒有暖氣,那涼意似從地底深處蔓延上來的,爬滿了每個角落。
他從卧室走到廚房,身後一路亮起燈光,驅逐了這個夜晚的寒涼。給自己倒了杯水,他往後靠在流理台上,目光落下去,往隔壁樓看去。
廚房正對着她的公寓,此刻還亮着燈,不知道是在熬夜趕稿子還是睡着了忘記關燈。
他的手指緊貼在杯沿上,水溫漸漸溫暖了他的掌心,讓他從噩夢中醒來一直緊繃着的神經也有了一絲喘息的時間。
他摸出手機,看着驟然亮起的鎖屏上,她遠遠站在雪地裏側着臉微笑的樣子,心底暖意漸起——
那是唯一一次,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轉身就能遇見。
隻是那個時候她的眼裏隻有楊喬。
他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他們之間沒有什麽。那顆隐而未發的種子,正在萌芽。所以他在看見聞歌和楊喬一起去買玉镯送給徐麗青的時候才會差點失控。
那些他不想預見的,已經拉開了帷幕。
******
聞歌的日子和以前并沒有什麽不同,早上早早地去打卡上班,吃個早飯囫囵吞棗。她已經開始獨立跑新聞了,注定比以前依附向老師的時候要更加的辛苦一些。
再加上每月那點微薄的薪資……看着就有些生無可戀。
她剛跑完采訪,就接到了辛姨的電話。
這四年,即使她下定決心要斬斷和溫家的一切過往,可依然無法騙自己,她可以做到徹底放下溫家的一切。
溫敬和蔣君瑜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以前在a市,她每年都會去他們墳前上香。出國這四年,也拜托了随安然抽空去看看,替他們清掃清掃墓前,點幾支香。
辛姨,那個從一開始就接納她,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着,也無限寬容地體諒着她。給了她外婆離世後,再難享受到的長輩的關愛和關懷。
所有的枝根細末,就算經過了明尼蘇達最寒冷的冬夜洗禮也從未褪色。
她在路口慢慢停下腳步,剛揚起笑容來,就被辛姨蒼涼又帶着幾分哀求的聲音給吓得夠嗆。她跑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剛坐進去,便聽辛姨問道:“聞歌,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聞歌握這車門把手正要關上的動作就是一僵,有些不太确定:“回家?”
“昨天老爺子從金光寺回來就鬧着要去看溫敬,我和老張陪他一起去,上過香下台階的時候老爺子卻突然摔了一跤……我就扶着他的啊,也沒什麽磕着絆着,就是他軟了膝蓋摔了下去,整條腿都青了,這麽大的年紀了你說……”
“辛姨。”聞歌打斷她:“我已經不叫他太爺爺了。”
那端的聲音戛然而止,久久地沉默。
聞歌緊握着手機,用力地虎口都要抽筋了一般疼得裂骨。也僵持着,再未出聲。
也不知道是誰先挂了電話,那溫熱的手機被她握在掌心裏,她燙得隻覺得手心一陣發麻。
……
她心神不甯了一下午,到底還是有些放不下心,邊暗罵了一聲“骨頭賤啊”,邊大義凜然地撥了溫景梵的電話。
随安然已經懷孕六個月了,溫景梵寸步不離地陪着,比當事人還要辛苦幾分。就這樣的小心翼翼,打死聞歌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給随安然打這樣的電話讓她跟着瞎操心。
溫景梵給她的回答很簡單,隻有一句話:“不嚴重,但老爺子今天一大早叫了律師過來,說是要寫遺囑……不出意外,這兩天就會有人聯系你。”
這麽勁爆的消息,炸得聞歌半天回不過神來,“哈哈”笑了兩聲,才問道:“景梵叔你不是開我玩笑吧?”
這四年前她都跟老爺子鬧成這樣了,這寫遺囑爲什麽還要算上她的份?她早已經不是溫家的人了。
“也許你要說我偏袒,老爺子這個人嘴硬心軟。他這大半輩子過得坎坷又波折,幾個叔伯又離世的早,他肩負起的責任比任何人都重,所以掌控欲才那麽強。他總覺得自己做得都是對的,并始終堅持着,我們選擇包容,是因爲我和少遠都是他血脈的傳承人。幾代都改變不了,但是你不用……所以這一些和你無關,你可以不用管。
我早上去看得他,他問我,溫敬這一房的分給你好不好?如果他想讓你去看看他,不論是要收下他的心意還是拒絕,都親口告訴他吧。”
這一番話,說得聞歌啞口無言,連接話都不知道要怎麽接。
所幸,溫景梵也沒有非要她表态,隻留了一句“我們幾個今晚都會在溫家,你可以過來。”便挂斷了電話。
偏偏是這種态度最可恨,明着是交給你選擇,可那話裏話外都是“你敢不來”?
寫遺囑……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嗎?
聞歌到底是沒去,早早地睡了覺。半夜醒了一次,坐着發了會呆,再睡下去便是一覺到天亮。
老爺子這她是沒去,可辛姨約她去看看溫敬夫婦的時候,她還是赴約了。
那天天氣并不好,霧蒙蒙的。出門前剛下過雨,地面上濕漉漉的,走幾步鞋底就能甩起水珠,濺在長裙擺上,像是猝然盛開的鮮花。
送她們來的是溫少遠,安靜地當個司機,到了墓園前停了車,也隻走到台階下便止步了。
此刻聞歌望下去時,他修長的身影立在細雨之中,深秋的雨已經冰涼得下一秒就能凝結成冰了。他白皙得手指被凍得泛着青白色,握着黑傘的傘柄,遠遠地站在那裏,孤單又蒼涼。
她捧着花放到墓前,看着墓碑上溫敬和蔣君瑜的黑白照片,心裏酸澀了一下,還是問道:“老爺子怎麽樣了?”
“沒什麽大礙。”辛姨笑了笑,看了她一眼:“他以前總說是他克死了幾個兒子,那是用他們的命渡了自己,才能有這麽長的命。我以前不信的……可現在好像也有些相信了。”
早該作古的年紀,身體硬朗,偶爾小病小災也無傷大雅,這樣一個固執得有些不可愛的老人。每每讓聞歌想起來,都覺得心裏浮着根刺。
她也想起她剛到溫家時的那一夜……
他突然陷入昏迷,獨自經曆着生死大關,他的幾個兒子已不在世,剩下的幾個孫子,隻有溫少遠那晚匆匆趕到。
那樣蒼老的面容,在明亮的燈光下,泛着枯樹一樣的光澤。
他的孤單,隻有聞歌能懂。
這四年裏,在明尼蘇達,幾次深夜噩夢後醒來獨自面對一室的黑暗時,對他的埋怨就在不斷加深。但站在這裏,不遠處是他撐着傘默默伫立,眼前是記憶依然鮮活。
總有辦法,讓她不斷心軟,心軟,再心軟。
那最開始救贖她的,就是溫家——這個現實讓她無奈也爲難。
辛姨再沒有說别的,隻挽着她的手走下來時,才問起她最近的情況。
“我挺好的。”聞歌回答。
一直走到了台階下,溫少遠擡眼看過來,看她撐的傘大部分傾在辛姨那邊,自己淋濕了半邊的肩頭,把手裏的傘遞給她。
聞歌還帶笑的眉眼一下子淡了下來,她沒伸出手,隻是安靜地看着他。
溫少遠微抿了下唇,揚手把傘柄又往前送了送,聲音沙啞:“我去開車,用不着。”
那晚開始,他嗓子的情況就越來越糟糕,到現在勉強說出一句話來,都帶着濃重的低厚的雜音。
她伸出手接過來,他握過的地方還沾着他的體溫,溫溫的,讓她濕透了手心像冰碰到了火,瞬間燃成了灰燼。
墓地離溫家更近一些,先送辛姨回去,溫少遠再開車送聞歌回家。
車上備着水,遇到紅燈他就會停下來喝一口,偶爾會輕咳一聲輕輕嗓子,那費力的動作讓聞歌看着都覺得格外辛苦。
悶了一路,她終究是忍不住,問他:“嗓子怎麽了?”
“啞了。”他偏頭看了她一眼,再發聲時聲音都嘶啞地聽不出整句:“看了醫生也沒用。”
“在家休息嗎?”她猶豫着伸出手,擰開瓶蓋把手遞給他。他接過來喝了一口,遞回來時側目看了看她,似乎是笑了一下。
聞歌了解他,不願意否認的事情便總是這樣模棱兩可。恍惚地回想起來,這段感情的最初,她步步緊逼時,他就是這樣的态度。
她沉默地蓋上瓶蓋,把水瓶放回中控台:“把我在路邊放下就好,你直接停車庫裏……”
溫少遠依言停下來,見她推開車門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滾燙的掌心包裹住她的,讓她的心也跟着顫栗。
她轉身看着他,他正困難地說出一句:“陪我坐一會。”
那沙啞的聲音,像是被誰割裂了,沾了滿帛的血。
晉/江/文/學/獨/家/原/創/首/發
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