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的燈光并不明亮,昏暗的,暖橘色。
溫家的壁燈大多數都是溫暖的暖橘色,可偏偏又不熱鬧,那暖橘色的燈光打在冷硬的大理石上,越發顯得清冷孤寂。
聞歌仰頭看着他,突然有些害怕。
溫少遠似乎是思忖了一下,然後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我不管你誰管你?”
聞歌這才松了一口氣,撅了撅嘴,有些不滿:“可是再忙,也是能回來的啊。”
溫少遠擡頭,遠遠地看了眼二樓,唇角輕抿,沒有回答。
……
溫少遠這一走,便是大半個月。
他不回來,整個溫家頓時沉寂了一般,總是安靜得像是塵外之世。
老爺子每天早上去後花園澆澆花,如果不出門,不是在客廳看新聞,就是在書房裏。辛姨的日子過得更簡單,買菜,做飯,打掃房間。
如果是周末,聞歌在家,便中午小睡一會,睡醒起來會烘焙一些小餅幹當下午茶的小點心。
安安靜靜,不疾不徐。
這大半個月下來,聞歌才知道老爺子從金光寺提前回來的那天爲什麽又大發脾氣……
聽辛姨說,是老爺子最小的孫子溫景然,執意要報考醫學院,并留在了l市,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
老爺子固執,一心覺得溫景然是個從商的苗子,再不濟,也不想他去考外科醫生。現在的醫患沖突增劇,醫生又是那麽忙的職業。無論從哪點出發,都不适合他。
但最後的結果,自然還是老爺子妥協。
他的所有堅持,在他們的面前,隻是一道易碎的屏障。
******
老爺子的病,來得毫無預兆。
他早上出門去老朋友那裏賞花下棋,下午回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等晚飯,辛姨去書房叫他吃飯時,才發現他高燒不退,已經昏睡了。
這麽大的年紀,這種病症是很危險的。
辛姨連忙打了120把老爺子送醫。
别墅區離市中心醫院有些距離,等不及120的救護車。辛姨和張叔把老爺子從樓下抱下來,直接開車過去。
聞歌跟着一起去,聽着辛姨聲音哽咽,泣不成聲地給溫敬,溫少遠打電話,忍不住眼睛也染上了幾分濕意。
送到醫院的時候,天色剛黑下來。整個a市華燈初上,燈光璀璨,一排排路燈就像是一片延綿的燈河,一路蔓延到盡頭。
這種繁華,讓聞歌覺得心裏空空的,就像是走在雲端,總是踩不到實處。
那樣固執,壞脾氣的人,也會有倒下的一天。那個時候,才發現人是有多脆弱,而這種時候,他做的所有,似乎都可以被諒解,寬恕。
起碼,聞歌在看見老爺子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被推進急救室時,是這樣的心情。
聞歌不知道老爺子得的是什麽病,她對那晚的所有記憶,就是走廊裏刺眼又慘白的燈光,鼻息之間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行色匆匆的醫生護士,滿臉焦急的病人家屬……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婆,或者不應該說突然,因爲她經常一個走神,就能想起那位陪伴了她很久很久親人,以及那一段在她生命裏不可磨滅的記憶。
這裏的一切好像都和那一晚重疊起來。
外婆被推進手術室,可憐她這一生到最後,給她送終的,隻有她一個。
外婆離開的那天,她也是這樣坐在醫院的長廊裏,燈光刺目又蒼白,沒有一絲人氣。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們都有自己的着急慌忙和不可失去。
沒有人會在意,這一刻,是誰的生命危在旦夕。這裏的人,又有着怎樣的心情。
聞歌是理解老爺子爲什麽不喜歡溫景然做外科醫生的,大概也跟她一樣,一點也不喜歡坐在手術室外等待的經曆。
這種滿目蒼夷的回憶,讓她在五月末溫暖的夜晚裏也覺得絲絲涼意。
……
溫少遠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
晚飯沒吃,聞歌餓得有些頭暈眼花。手裏被塞上熱牛奶時,才有些恍然地回過神來,一擡頭,就看見了他。
溫少遠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手裏是同樣一罐牛奶,拉開拉環,灌了一口,這才轉頭看她:“我們在找你。”
那聲音冷沉,有着好久不見後的……生疏。
聞歌握緊牛奶,動了動唇,良久才隻讓自己說出一句:“對不起。”
溫少遠沒說話,看了她一眼,徑直喝着手裏的牛奶。幾口喝完,他用力地捏了一下易拉罐,擡手就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走吧。”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老爺子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剛才辛姨沒顧得上你,後來才發現你不見了。”
話落,見她還不起來,隻睜着一雙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着自己時,溫少遠才發覺她有些不太對勁。
他俯下/身,目光沉沉地巡視了一眼,放柔聲音:“怎麽了?”
“我想起我外婆了。”一出口,她的聲音就染上了幾分哽咽:“我想我外婆了……”
想外婆每晚拍着她哄她睡覺,想外婆做的小糕點,想外婆叫她小歌兒的樣子,以前從未珍惜的一點一滴,此刻如潮水一般湧來,幾乎要淹沒了她。
那些瘋狂的想念,那些難言的孤獨,那些不可說的委屈。
這世上,已再無她的親人。
聞歌低下頭,也隻來得及低下頭,那眼淚就“吧嗒吧嗒”如掉線了的珍珠,砸在了她的手背上,燙得她一抖,心口疼得一陣發緊。
那些滿溢上來的情緒終于壓抑不住,她放聲哭起來:“對不起……我忍不住。我想爸爸媽媽,我想外婆了……”
聞歌拿手擋住眼睛,即使用力,用力到她的雙眼被按壓得發疼,也止不住那瘋狂掉落的眼淚。
“我也……不希望太爺爺有事……我不想,再參加……葬禮。”
她再也經受不起離别,無論是誰的,隻要與她有關。
哭到最後,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可那悲傷,遠遠沒有因爲這場發洩止住。
一直壓抑着,便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想念外婆。幾乎到了一想起,連呼吸都發緊,心口都發疼的地步。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哭得狼狽又難看。
急救室外,她的哭聲清晰又撕心裂肺。
溫少遠坐回來,看了她半晌,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把她攬進懷裏抱住:“不哭了……”
“嗚……”聞歌嗚咽一聲,更加委屈。
不管不顧地抱住他,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哭得不能自抑。
他的手輕拍着她的後背給她順氣,這麽小的人,蜷縮着。脆弱的,無所依靠的,被他抱在懷裏,還哭得那麽慘……
溫少遠低頭看了眼哭聲漸止,卻因爲哭得太厲害,此刻正在發抖的聞歌:“不哭了?”
聞歌點點頭,腦袋還埋在他的懷裏不願意起來:“對不起……”
“想外婆了?”他問。
聞歌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現在不想了。”
溫少遠顯然不相信,他停頓了一瞬,聲音壓低了一些:“說實話。”
聞歌抽噎了一聲:“……很想。”
“等清明節,我帶你回l市,給外婆上上香吧。”
******
聞歌被溫少遠送到辛姨那後,又匆匆地離開了。
老爺子剛醒了一會又睡着了,辛姨正自責剛才沒看住聞歌。這會看見她回來,一副哭慘了的表情,也不敢多問,讓她坐下先吃溫少遠剛買來的水餃。
因爲老爺子要住院幾天,辛姨還要回去一趟拿東西,順便收拾一下廚房。
聞歌就留在病房裏。
老爺子這會緩過來,臉色便好看了許多。眉目舒展着,不見以往的嚴厲,也沒有那種讓人壓抑的氣場。
她拉了椅子在床前坐下。
這還是第一次,她無所顧忌地打量他。以前,是不敢的。可今晚,發現他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有倒下的時候,才覺得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要經曆病痛,要經受寂寞。
這麽看了他良久,始終覺得,老爺子還是笑起來的時候好看。
想着,便鼓足了勇氣去牽住他的手。
那是一雙蒼老的手,有些粗糙,很寬厚,也很溫暖。
她緩緩收緊手指握住,輕聲的對他說:“太爺爺,你要快點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