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這場大雪斷斷續續得一直下了好幾天,直到昨天深夜才停了下來。從窗口放眼看去,屋外厚厚的一層積雪,在陰沉沉的日光之下,泛着刺目的白色。
外面刮着風,凜冽又冰冷。
辛姨站在流理台前和聞歌一起折着菜,擡眼看着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半晌,輕歎了一口氣:“這雪是停不下來了,再晚一點肯定還要下……”
聞歌順着辛姨的目光看向窗外。
才下午三點的光景,天色就比半小時前又暗下來不少,那風嗚嗚刮過,枯黃幹燥的枝桠被風吹得四下搖曳,抖落了積雪。那雪花被風載着,看上去就跟下雪一樣,撲簌作響。
正出神間,猛聽見客廳傳來摔東西的聲音,“砰”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被掼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辛姨皺了一下眉頭,安撫一般輕拍了一下聞歌的手背:“在這等着,我等會就回來。”
聞歌點點頭,目送着辛姨出去的背影,垂下眸,繼續摘着菜葉。
離除夕越近,老爺子的心情就越糟糕。經常把自己悶在書房裏,一坐就是一天。就連吃飯的時間,也要辛姨三催四請,這才下樓來敷衍幾口。
溫家幾年前就開始人丁凋零,隻剩下四個孫子承歡膝下。
人老了總會覺得孤獨,加之四個孫子平日裏總不在身邊,老人家就盼望着過年,大家都回來聚聚。
結果……往年春節都在部隊裏的溫敬這次倒是回來了,另外三個,到現在人影都沒見着。
溫少遠忙着剛起步的酒店事業,抽不開身。平時有空又都在學校裏,一年到頭也沒見着幾次。溫景梵說是學校活動,去美國交流學習三個月,今年是趕不回來了。溫景然,甯願在s市,也不願意回來。
老爺子一上火,最操心的便是辛姨。
辛姨和已經去世的溫老太太是表姐妹的關系,溫老太太還在世的時候辛姨就來溫家幫工了。她廚藝好,料理家事也細心,無微不至。再加上孑然一身,無牽無挂,吃住都在溫家。
哪怕後來溫老太太離世,溫老爺子也留着她繼續在溫家。如果說溫家還有誰能讓老爺子服軟聽話的,也就隻有辛姨了。
沒過多久,辛姨收拾好了碎玻璃回來,手裏還拿着泛黃且有些破舊的小本子遞給聞歌:“辛姨小的時候上學不認真,沒讀幾年就回家繡花了,識得字少得可憐……你幫我找找少遠的手機号碼。”
聞歌的手指剛挨着小本子,聽見辛姨說的名字時,頓時怔了一下:“要打給……”
小叔兩個字不知道爲什麽,就像是卡在喉間一半,怎麽也說不出口。
幸好,辛姨并沒有察覺:“對,你找到了就打過去,讓你小叔明天回來一趟……除夕了,一個個都不回來像什麽話。”
聞歌“哦”了一聲,接過來,手指都微微有些發抖。
她趴在柔軟得沙發扶手上,電話是很老式的撥号電話。她一個個數字校對精準後才撥過去,握着聽筒才一小會,就覺得手心發汗,涼飕飕的。
“嘟嘟嘟……”的忙音過後,是一聲簡短的接起電話的聲音,随即,便是他低低沉沉的聲音響起——
“喂?”
聞歌原本都想好了台詞,突然接通,毫無防備地就聽見他的聲音,頓時……腦子一片空白。
她握着聽筒呆呆的,完全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麽。
大概是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所以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停頓一瞬,聲音裏帶上了幾分笑意:“辛姨?”
“不、不是……”聞歌終于回過神來:“我是聞歌。”
溫少遠靜默。
過了一會,才回應:“是你?”
聞歌“嗯”了一聲,這才恢複理智:“辛姨讓我給你打個電話……”
溫少遠顯然已經猜出了目的,沉吟:“我知道了。”
聞歌诶了一聲,正想問“你知道什麽了……”,卻聽他話題一轉,很自然地跳躍到——“住得習慣嗎?”
“還好。”聞歌喉嚨有些發幹,握着聽筒的手指不自覺地寸寸收緊,問道:“那你明天回來嗎?”
“不一定……”他并未解釋,就和她這樣在電話的兩端保持着沉默,良久才“唔”了一聲,說道:“除夕回不回來不一定,年後會回來一趟。這段時間要是沒有事情做的話,可以去我房間那幾本書看看。”
聞歌“啊”了一聲,忙問道:“可以嗎?”
她明顯雀躍的聲音讓溫少遠忍不住彎了彎唇,低低地“嗯”了一聲。
直到挂斷電話後,聞歌的心情還沒有平複下來,見四下無人,無聲地大笑了起來。
……
蔣君瑜和溫敬一大早就出門了,直到晚上夜深了才回來。
上了樓,才發現聞歌的房間裏還透着光。溫敬看了眼時間,已經是十點多,原本這個時候聞歌早就休息了……
“去看看。”
打開門。
明亮的燈光下,聞歌坐在書桌前,手肘下壓着書頁,正回頭看着他們。
臉上明顯有幾分疲倦之色,隻那雙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蘊着水色,似有流光掠過。
溫敬推門進來,看了她一眼,溫和地問道:“怎麽還不睡?”
“在看書。”聞歌拿起書遞給他,“我從……小叔房間裏拿的。”
溫敬看了眼,原本舒展的眉頭在聽見後面那句時倏然皺了起來,擡眸盯住她。那眼神帶着幾分責備,顯然不贊同她的做法。
聞歌趕緊解釋:“是下午辛姨讓我給小叔打電話的時候,小叔自己說的……”
話落,溫敬的眉頭不但沒有松開反正皺得越緊。還是蔣君瑜輕笑了一聲,指尖在他的眉心一點,笑道:“少遠從來不讓人動他的東西,對聞歌倒是例外。”
啊?!是例外嗎……
******
除夕。
一大早,蔣君瑜就來叫聞歌起床。
拉開窗簾,那日光從窗口透進來。聞歌擡手捂住眼睛,等适應了光線看出去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雪,斷斷續續,卻連綿不絕。
天色倒是比昨天亮堂了許多,一眼看去,整個a市都攏在這昏沉的日光裏。積雪皚皚,屋檐上,草木上,小路上……
觸目所及之處,皆是這種純淨得像是能洗盡鉛華的銀白。那雪花紛紛揚揚,倒是有那麽幾分寒冬臘月的氣氛。
老爺子的心情還不錯,帶上聞歌,哼着小曲去後花園裏巡視了一圈。
兩個人都沒有打傘,出去沒一會,身上就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花。經過樹下時,正好一陣風襲來,吹落了瘦弱枝桠上的積雪,全部落在了老爺子的肩膀上。
老爺子也不惱,笑眯眯地回頭看了眼安安靜靜的聞歌,突然問道:“聞歌,你跟太爺爺說說,你叫溫敬叫什麽的?”
聞歌一怔。
他的目光雖然溫和,卻隐隐有着一絲銳利,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很少開口叫溫敬,僅有的幾次都稱呼他爲“叔叔”。
可此時,在老爺子這樣的眼神裏,聞歌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漸漸地有些喘不上氣來。那種壓迫感絲毫沒有掩飾,讓聞歌瞬間感覺自己并不是踩在實地上,而是被拎至了高空,搖搖晃晃地不能落下。
她混沌的腦子裏思緒紛雜,垂在衣袖下的手指緩緩握緊,思想鬥争良久,這才抿了抿唇,朗聲回答:“我叫溫敬爸爸。”
老爺子微挑了一下眉,對這個回答意料之中。他轉回身,繼續往前走着,走得格外緩慢。
那種壓力,那種被緊緊盯住的緊迫,在那一刹那分崩離析。聞歌這才有幾分踩在實地上的感覺,恍惚間才明白過來……他剛才的問題,隻是爲了這個答案而已。
果不其然,老爺子的下一個問題就是——
“如果你爸爸再給你添個弟弟妹妹,聞歌會不會喜歡?”
他雖然不喜歡這橫空殺出來的溫敬的養女,但也不至于當面對着無辜的并且有些可憐的孩子,就說出“你隻是我們溫家領養的,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你應該明白,這代表什麽”這樣的話。
畢竟在接納她的起初,老爺子也是決定把她當做溫家的一份子去對待。但這些,全部建立在她必須乖巧懂事的基礎上。
在他的心目中——沒有血緣關系,自然無法做到寵愛,唯有善待。
這個問題明顯比剛才那個要好回答一些。
聞歌垂下眼:“當然喜歡,爸爸領養我我就很感恩了。”
老爺子對這個回答很滿意:“走吧,雪下大了。”
聞歌“嗯”了一聲,垂在衣袖下的拳頭越捏越緊,心裏那鈍鈍的,有些沉悶的痛感就這樣絲絲縷縷地擴散開來。
始終……是不一樣的。
老爺子的接納,更像是一個妥協,而她在裏面的作用就像是棋盤上随意的一顆棋子。沒有一招定生死的重要,也沒有至關重要的分量,所以一顆棋子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在掌局者限定的棋盤裏,不脫離掌控,那才是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