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駕結束, 随行的銷售給溫景然遞過名片後,笑容滿面地一路把兩人送到了停車場。
奧迪4s店的工作人員已經走了大半,本隻有零星幾個停車位的停車場此時空了大片,一眼看去全是劃着白線的臨時停車位。
如約坐上副駕, 系上安全帶。
溫景然啓動路虎, 在車身輕微的抖動中, 一手握着方向盤, 一手去調節中控台上的車内循環系統。
空調口輕微的送風聲中,他不疾不徐地問道:“剛才怎麽不否認?”
累了一天, 如約的肩胛骨酸漲得發疼, 她用手指推揉着頸側的皮膚。聞言, 目光凝在後視鏡上停頓了一瞬, 轉頭看他:“你介意呀?”
溫景然回頭,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 反問:“我難道表現得還不夠求之不得?”
應如約沒接話。
事實上,對于溫景然三句不離撩的習慣, 她到現在也沒能找到破解的辦法。
“我們回去吧。”她松開揉捏肩膀的手, 坐在座椅上的身子往下滑了寸許,一副累癱了的模樣:“今天手術排得滿滿當當,我沒力氣再去欣賞别的車了。”
“那就回去。”溫景然把通行證從窗口遞出去, 等崗亭的保安放行,他複又升起車窗, 低聲道:“你先睡會, 到家了我叫你。”
實在太累, 如約閉上眼沒多久,就随着微微搖晃的車身沉進了夢鄉裏。
她這幾天的狀态不太好,昨夜更是罕見得有些失眠了。
甄真真睡得鼾聲四起時,她還踢踏着拖鞋下樓給自己泡了杯牛奶助眠。好不容易等淩晨睡下後,又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
一下回到了高三那年她站在講台上領讀英語,一下時光又扭曲跳躍到了研一實習期她第一台手術做術前訪視的那間病房。
完全不同的時間點裏,唯有溫景然模糊的影子一直飄忽在她的夢境裏,像揮之不去的一個光點,也像站在時光長河裏的一尊雕塑。
這種腳踩不到底的虛無感,驚得她一夜都沒睡踏實,可難得入夢又舍不得醒來。僵持了一整晚,直到晨曦破曉,她才勉強睡了個安穩。
這樣下去不行……
她皺起眉頭。
溫景然這件事拖得太久了,就像是心裏梗着一根遲早要拔掉的刺。
不處理時,她總是心心念念想拔掉它,可苦于在門診挂了号還在診室門口排隊等醫生,時間未到。
甚至,她心裏最隐秘的一個角落裏還有不想拔除的念頭。
如約雙手擰着安全帶,有些不安地側過頭。
額頭剛挨上冰涼的窗口,便感覺到車速稍緩,随即一隻手扶着她的臉頰托着她的下巴往離靠了些。
她睫毛抖了抖,到底還是沒睜開眼睛。
她睡了一路,到家時,正好趕上飯點。
應老爺子是知道他們兩今天下班後直接去看車了,下午在公園遛彎完回來還怕華姨忘記,特意叮囑了好幾回,讓她晚飯把溫景然的份額也給算上。
吃過飯,如約借口太累需要休息,先上了樓。
沈靈芝和許醫生明天去民政局登記結婚,晚上兩家人要一起聚個餐,夜班就托給如約暫代大夜班的上半夜,等她忙完就來接替。
所以,她的确需要好好養精蓄銳,應對明天一整天的工作。
等如約洗完澡,站在窗口吹頭發時,聽得院子裏引擎聲響起。她猶豫了會,還是拉開窗簾往窗外看了眼。
停在院子中央的那輛白色路虎車燈剛亮起,尾燈飄紅,正半刹半退地從院子裏倒車出去。
應如約松開手,手中薄紗質感的窗簾如水般傾瀉而下,很快就把掀起一角的空缺補得嚴嚴實實。
——
隔日甄真真蒼白着臉,黑着眼圈下班回來補覺時,應如約剛睡了安穩的一覺神清氣爽地出門上班。
甄真真把她送到門口時,一臉的不忿:“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像什麽嗎?”
應如約勾起她的下巴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臉蛋,笑得就跟街邊的地痞流氓似的:“我就知道你現在像被遲盛給榨幹了。”
甄真真受遲盛毒害已久,這會聽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連調戲如約的興緻也沒了,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進屋補覺。
小邱術後随訪的排期也正好到了,重新回到手術室,見到如約就跟見到親人似的,摟着她就沒撒手。
至于一個星期前的事……誰也沒提起。
明天有台普外的手術,如約需要去做術前訪視。
下午三點,應如約先去護士站拿病人的病例。把病例遞給她的是醫院有名的“百事通”李曉夜,她笑眯眯地稱呼了聲“應醫生”,語氣很是熟稔地寒暄道:“這台手術的麻醉醫生是你呀,病例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着你們麻醉科的醫生下來拿。”
應如約其實和她算不上熟,隻是有幸成爲過她口中的女主角,也打過幾次交道而已。
李曉夜和魏醫生差不多是一個性子的人,雖然熱情好相處,可那張嘴實在是一大利器,不可深交。
她客氣的笑了笑,淡聲道:“有勞了。”
李曉夜點點頭,眨着眼睛看了她好一會,提醒:“這個病人挺年輕的。”
應如約瞄了眼病人病曆單上的年齡,點頭:“是挺年輕的。”
李曉夜繼續小聲道:“主治醫生是溫醫生。”
應如約掃過病例的眼神連片刻停頓都沒有,絲毫沒有李曉夜想象中會出現的情緒波動,很是淡然道:“手術通知單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話落,她終于擡起頭,正眼看她:“有什麽問題嗎?”
她的眼神冷淡,就像是一灘溫水,無波無瀾。偏偏那語氣也是公事公辦的嚴肅,莫名就聽得李曉夜脖頸一涼,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她被應如約的眼神吓住,不敢再多嘴,搖搖頭,幹笑:“沒有啊,哪有問題。我這人就是嘴閑不住,什麽都愛揀着說,時間久了你就知道我沒惡意的,你可千萬别見怪啊。”
應如約沒作聲。
她的情商不低,甚至多年來敏感小心的心态讓她對察言觀色更加敏銳。
李曉夜遮遮掩掩的那點試探,在她面前就如同皇帝的新衣,一眼就能看穿。
她核對完相關的檢查,又了解病人的基本情況後,再沒多做停留,去病房訪視病人。
她一走,李曉夜一直揣在胸口的那口濁氣才敢吐出來。
她拍拍胸口,不敢置信地望着如約低頭離開的背影,嘀咕:“有人罩着就是不一樣,眼神真毒。”
話落,她自己就是一頓,茅塞頓開地輕拍了一下桌子。
她想起來了!
她說怎麽應如約剛才那氣勢讓她覺得這麽熟悉呢,可不就是溫醫生的翻版麽!啧啧啧……真的是相處久了就容易潛移默化啊!
如約把已經填好病人基本信息的手術麻醉風險通知單夾進病例裏,走到病房門口時,頓了頓。
青天白日的,病房門卻緊緊關着,時不時的有怪異誇張的笑聲從門縫裏鑽出來。
應如約皺起眉,擡手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穿着黑衣黑褲帶着黑色鴨舌帽的年輕人,一臉的笑容在看見應如約時微微斂起,點頭哈腰地往後退開一步迎她進去。
病房裏除了這個來開門的年輕人,還有五六個同樣穿着打扮的,個個人高馬大,或站或坐。這會全都齊刷刷地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時病房裏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應如約,此時心裏也有些發憷。
總有種……這會正站在黑社會地盤上,被一群不良少年盯視審閱的錯覺。
患者今年二十五歲,比如約還要小上一歲。
此時正坐在病床上,頭也不擡的玩手機,雜亂激昂的遊戲背景聲裏,他一聲“卧槽”像平地一聲雷,轟的丢進了平靜的水面裏。
那幾個因爲如約進來而暫時安靜的男孩們紛紛繃不住笑起來,有提醒患者醫生來的,也有倚牆問她來幹嘛的,各種聲音交彙在一起,亂成一團。
“我是麻醉醫生應如約。”如約把手中病例翻開,絲毫不理會幾個少年的調笑,徑直走到床前:“明天手術,我來了解一些基本情況,會提問你幾個問題。”
患者終于擡起頭來,愣了下,爽快地點頭:“姐姐你快問。”
姐姐……
好吧,也沒喊錯。
隻是這個患者胡子拉碴一副着急長大的樣子,光從外觀上看……沒三十歲也二十七八的年紀,怎麽對着她叫出姐姐的?
不過,這些顯然不是重點。
如約很快收拾起亂七八糟的念頭,溫聲問道:“你平時身體怎麽樣?”
患者還沒回答,一旁吊兒郎當坐着的男人忽的悶笑出聲,那眯細的眼神裏透出幾縷光,反問:“醫生姐姐,你問的是哪個方面?”
如約擡起頭。
那個男人見狀,笑得更加猥瑣:“我兄弟身體挺好的,一次雙飛,一夜七次都沒問題。”
比如約還先面紅耳赤的是正在打遊戲的患者,他偏黑的臉龐微微泛了紅,怒而一掌拍向說話的男人:“你怎麽說話呢?”
話音剛落,又有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插進來:“術前訪視是爲了确保你明天手術過程的安全,至于他一次幾飛,一夜幾次并不在術前訪視需要了解的範圍裏。”
溫景然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信步走來。
目光在病房内懶散坐着的一群男人身上掠過,徑直站在了如約的身後,偏頭去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病例。
他一來,整間病房呈壓倒性的壓迫氛圍頓時陡變。
剛才還在開如約玩笑的男人立刻變了态度:“對不起啊醫生,我們這一群大男人平時混在一起,葷素不忌,說話都沒顧忌,冒犯之處真是抱歉了。”
這态度跟剛才開玩笑時候的态度可真是天壤之别。
如約忍不住轉身看了眼站在她身後猶如給她撐場子一般的溫景然:“溫醫生。”
“朋友家的孩子。”溫景然握着她的雙肩,讓她轉回身,再開口時語氣裏帶了幾分笑意:“有些鬧。”
有了溫景然坐陣,屋子裏那麽多個男人都安靜得跟小雞仔一樣,沒一人再敢開口說話。
應如約對患者的基本情況有了解後,正想詢問家屬,身後的人先一步猜到她的想法:“在我辦公室,跟我來吧。”
走出病房。
剛才那種逼仄壓抑頓時煙消雲散,如約跟在他身後一步遠的位置,看他按了電梯邁進去,緊跟着走進電梯,這時才想着問他:“你怎麽會過來?”
電梯裏隻有他們,明亮的光線裏,他轉身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問:“散步經過你信嗎?”
應如約很誠實的搖頭:“不信。”
“嗯。”溫景然點頭,修長的手指落在電梯一側的扶手上,慵懶着聲線道:“所有你覺得巧合的事情其實都是預謀已久。”
預謀已久啊……
應如約眨了眨眼,忽的一個念頭起:“晚上和我一起下班吧,不過有點晚,要等到沈靈芝回來接班。”
她眼裏的光太過璀璨,溫景然有一瞬間的失神,頓了頓,他忽然意會過來,聲線微微發緊:“那陪我去看日出吧,有什麽話,一夜總能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