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 溫景然今年也有三十了。
着急啊?
是該着急了。
這個年紀的男人, 大多數已經開始初嘗當人父的滋味了。
隻是, 這些話, 應如約是沒法說的。
溫景然這個人, 活得比誰都明白。
她不能站在制高點去指點他的人生,沒有這個資格, 也沒有必要。
電視裏, 《夜長安》的女主角秦暖陽正跪坐在蒲團上。
她雙眸微瞌, 眼角乖順的那筆眼線把她整個面容襯得柔和似玉。那身素白的衣袍, 浮花現影, 真真是把這個女人的氣質凸顯得淋漓盡緻。
應如約支着下巴,緩緩閉上眼。
本是想就閉着眼睛小憩一會, 養養神。可困意一來,豈是她自己能掌控的。
應如約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 身下的椅子有些硬,倚靠着并不舒服。
耳邊隐隐約約的還有嘈雜的聲音,一會是腳步聲,一會是說話聲, 一直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但即使這樣,這層還清醒的意識就是無法穿透困住她的倦意。她昏昏沉沉的, 怎麽心理暗示也無法醒來。
直到,半夜急診, 送來一個哭鬧不止的孩子。
耳邊忽的傳來孩子尖聲的哭喊, 似是傷心極了, 哭聲裏還帶着幾分哀求,抽抽噎噎地說不完整幾個字。
應如約一個激靈,被那陡然又拔高的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循聲看去。
半大的小男孩,針隻能通過額頭上的靜脈輸液。
許是平時就害怕打針,發着燒,意識都有些不太清醒了仍舊奮力掙紮着。
護士沒法,隻能招呼家屬按住男孩。三個大人按頭按手按腳的,手忙腳亂地配合着護士紮針。
“兩歲還不到,半夜發燒燒得厲害才送來的,已經哭了一會了。”溫景然把手邊剛問護士要的水遞給她:“吓着了?”
應如約回過神,從薄毯裏伸出手。
有些冷。
她顫着手接過紙杯,剛倒的水,紙杯有些燙手,她雙手捧着,盯着地面發了好一會的呆,意識才漸漸清醒過來。
應如約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擡頭去看輸液瓶。
已經換第二袋了,也不知道她是睡了多久,這第二袋都已經挂了大半。
尴尬……
如約的視線落下來,正巧對上溫景然似笑非笑的眉眼,莫名有些臉紅。
她還記得自己剛才大言不慚的說要幫他看着點滴,如果不是被驚醒,沒準要一覺睡到他輸完液叫醒她了。
如約拍了拍臉,扭頭别開視線:“我去洗把臉。”
她手忙腳亂地掀開毯子,站起身後,想起什麽,又轉身問他:“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粥?”
溫景然沒有多少胃口,正要說不用,突然想起什麽,目光落在自己輸液的手上,忽的笑起來:“正好,我有些餓了。”
應如約被他笑得不明所以,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手指,狐疑地轉身離開。
洗完臉,她又去醫院附近一家夜宵店點了兩份皮蛋瘦肉粥,許是今晚生意不佳的緣故,老闆還格外熱情地送了幾樣小菜。
配菜就得用筷子,如約從筷筒裏抽了兩雙筷子,剛要放進袋子裏,腦中靈光一現,突然就明白了溫景然那個笑容的含義……
他輸着液呢!
怎麽用筷子?
就是喝個粥,還得她在旁邊伺候着。
她何必呢!這不是典型的沒事找事嗎?
等應如約回去時,溫景然已經輸完液,護士剛收走那兩袋空了的輸液袋。
已近淩晨,輸液廳比來時更加安靜。
哭鬧的小男孩已經睡着了,電視節目也從電影頻道換成了晚間新聞。
這夜晚疲倦得連夜風都停歇了。
溫景然正低着頭,用棉花按壓着手背。
他的鼻子很挺,側臉時,勾勒得他整個側臉輪廓深刻又立體。
白熾燈的燈光落下來,他那頭碎發都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潤澤的光暈,整個人透着說不出的柔和。
應如約在門口站了一會,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
她原本想來個出其不意,最好能夠吓唬到他。可惜,還未等她從後排靠近他,他似早有察覺一般,在如約離他還有幾步遠的距離時,轉頭,看過去。
哪怕她什麽都還來不及做,被他那樣深邃的目光一盯,仍舊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被他抓包了一樣。
她停在原地,一時有些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幸好,溫景然也沒有要爲難她的意思,随手把棉花扔進垃圾桶裏,拎着她随意堆在椅子上的薄毯抱進手彎,長腿一邁,就近從狹窄的過道上邁過來,幾步走到了她身旁:“走吧,送你回去。”
應如約“哦”了聲,跟着他走出幾步,想起在醫院外面剛買的粥,拎到他跟前:“這粥……”
溫景然卻誤會她的意思,順手接過來。
“不是。”應如約瞥了眼他冒出血珠的手背,伸手就要去拎回來:“我隻是想問問你,這粥還喝不喝?”
她的手指剛挨上紙袋,就被溫景然伸手輕擋,避了過去:“去車裏吧。”
應如約一想。
也是,醫院盡是消毒水的味道,還不如去他車裏吃。
走到停車場,溫景然開了後車廂蓋。從後車廂裏拖出個簡單的小桌子,順手把拎在手上的粥擱在上面,又繞去後座,把薄毯放回去。
路虎的後座寬敞,如約坐上去腳尖正好離地,她用勺子喝着粥,吃得肉絲時忍不住眯着眼晃兩下腳。
那模樣,跟要到糖的三歲小孩沒什麽兩樣。
解決完夜宵,應如約是真的困了。
剛才在輸液大廳裏将就的那一覺睡得太累,這會吃飽喝足了,身體就有些不聽使喚。
她雙手握着橫在胸前的安全帶,強撐着問他:“面試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啊?”
“明天。”右轉向燈的提示聲裏,他轉頭看了眼如約那側的後視鏡,目光收回時,順帶瞥了她一眼:“等急了?”
“以前每一天忙得都跟上戰場一樣。”應如約轉頭看着窗外。
臨近淩晨,街道兩邊的商鋪已基本關得差不多了。一盞盞路燈,沿着路面一路延伸,一直到道路的盡頭。
空曠的街道,地面上的提示線被燈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她坐在車裏,感覺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眠,唯有她還在路上行走。
“那時候希望能夠有假期。”如約把長發撩到耳後,回憶起實習期,她的眼神都有些迷離:“可畢業到現在,我休息了那麽久。再不進手術室,我都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
應如約五官精緻,那雙眼就像是畫師用畫筆一筆一劃勾勒出來的,從輪廓到眼瞳無一不精緻。
此刻眯着眼,目光迷離的模樣,就像是眼裏蒙了一層遠山的薄霧。
溫景然移開眼,淡聲道:“很快。”
很快,你就會重回手術室。
——
後半夜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如約睡下沒多久,就被雨聲吵醒,起來關了窗,再窩回床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還陷在困頓裏,便聽床頭的手機嗡鳴不休。
應如約掙紮着爬起來,單手夠到了機身冰涼的手機,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随即毫不猶豫的把手機拿進被窩裏。
屏幕明亮,此刻正顯示着一個陌生的本地電話。
不知怎麽的,如約心裏突的一下,想到了昨晚溫景然送她回家時說的話,他說很快了,明天就能出結果。
這個念頭讓應如約的意識瞬間清醒了不少,她靠着床頭坐起,清了清嗓子,接起電話。
電話是s大附屬醫院人事科打來的,通知應如約星期一報道。
挂斷電話後。
應如約懵了一會。
随即,鬼使神差地給溫景然打了電話。
她不清楚這個下意識的舉動是出于什麽原因,等她聽到電話那端溫景然略顯清冷的聲音時,她才反應過來……
頓時,就有些磕巴起來:“那個……是我。”
“我知道。”溫景然推開窗,提起就放在窗邊的小水壺給放在窗口的綠植澆水。
隐約能聽到臨近醫院那條街道傳來的車流聲。
應如約豎耳,有些詫異:“你在醫院?”
話落,又覺得自己的表達不夠清晰,飛快地補充:“我是說,你在醫院上班了?”
“嗯。”溫景然澆完水,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燒退了,也沒有什麽後遺症。上午要出診,不太好請假。”
應如約“哦”了聲,把玩着被角,淡聲道:“我剛接到人事的電話,周一就過去報道。”
溫景然挑眉,有些意外。
不過意外的不是應如約要來報道,這次面試,應如約筆試第一,面試成績又出挑,不可能會漏過她不選。
他意外的是今早應老爺子竟然不拎她出去鍛煉。
等了一會沒等到溫景然回答,應如約有些沒趣,想了想,她開口道:“既然你在上班,我就不……”打擾你了。
話音未落,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
溫景然留了句“等等”,并未挂斷如約的電話。
急診科的電話,語氣有些急切:“急診現在接了位男性患者,上腹部劇烈疼痛,做完腹平片,考慮是消化道穿孔,請胃腸外科會診是否需要手術治療。”
溫景然略一思索,幾乎沒有片刻耽誤道:“好,我這就下去。”
挂斷電話,他站起身,手機貼在耳邊有些發熱,他心裏卻隐隐一動,放緩了聲音問那端已經安靜的人:“剛才想跟我說什麽?”
應如約已經有些斷片了,她雖然沒聽見電話那邊說了什麽,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打進科裏的電話肯定是要出診。
她以爲,溫景然接下來告知她一聲就會挂斷電話了,不料,他還想的起來問她想跟他說什麽。
可她已經沒什麽要說了的呀……
應如約絞盡腦汁:“沒什麽,就……注意身體,你快去忙吧。”
溫景然腳步一頓,就立在了電梯口。
她一句不經意的關心,竟讓他有片刻的失神。
有護士要進電梯,站在溫景然身旁一會,見溫醫生也沒按下行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溫醫生,你要下樓嗎?”
溫景然回過神,收起手機,微微颔首:“下樓。”
——
男性患者,年紀不大。全腹肌緊張,壓痛,反跳痛。
急診收入後,拍了腹平片。
溫景然接手後,看了眼病例和x光片。
病患已經痛得面目扭曲,滿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陪着男性患者的,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孩,此刻面色蠟黃,顯然也是焦急萬分。
急診醫生細緻地向溫景然描述了男性患者的症狀,溫景然認真聽完,已經确定是胃腸道穿孔。
他的目光在患者和陪護的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問:“家屬來了嗎?”
患者吐字艱難,含糊地說了幾個字後,由年輕女孩接口道:“來了,在繳費,等會就過來。”
溫景然颔首,手落下來扶在床邊的扶手上,微俯低了身子,說:“現在病情的診斷已經很明确了,是消化道穿孔,已經有腹膜炎了。”
頓了頓,溫景然瞥了眼患者的表情,放緩了聲音繼續道:“由于你發病到現在的時間還比較短,目前,手術治療是最好的治療方案,你們可以和家屬商量一下,有什麽問題可以随時問我。”
年輕女孩一震,有些茫然無措地看了眼患者,眼裏蓄着的淚水幾乎要滿溢出來,再開口時,說話都有些斷斷續續:“怎麽……怎麽那麽突然,他突然肚子痛,就、就痛到說不出話了。”
說話間,家屬已經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給患者和家屬留了空間,溫景然重新拿起腹平片仔細看了眼。正專注,忽聽急診科的醫生壓低了聲音,小聲問他:“溫醫生,今天有什麽好事嗎?”
溫景然看了他一眼,淡聲問:“怎麽了?”
醫生指了指他的眉眼:“溫醫生,你眼裏都是笑意……太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