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陳仰在沉浸式地吃着瓜子米,那時的朝簡靜靜凝視他,眼眸裏有一片閃耀的星海,仿佛是在等他回望,等他摘走幾顆星星,全部都要也可以。
陳仰坐在朝簡身前的桌上,跟他面對着面,将他的目光收進眼底。陳仰愣愣地想,是喜歡吧……應該是的,肯定是。
他再看那時的自己,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坦然享受搭檔弟弟的服務,隻顧着吃,就知道吃。
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
朝簡先喜歡的,他在我還沒喜歡上他的時候,就已經悄悄種上了愛情的種子,期待它發芽生長的那天。
“哎。”陳仰看着再次剝起瓜子米的朝簡,想哭也想笑,“我又不是沒長手,你幹嘛這麽……”
想到後來的自己吃起朝簡剝的瓜子,吃的也挺享受,陳仰不說話了。
不過,我也給他撕過很多奶片包裝袋。陳仰的眉心舒展開來。
朝簡很快剝好一把瓜子米遞過去:“仰哥,這是最後一把了,吃多了上火。”
“我一年都吃不了幾回。”
朝簡給他把杯子裏要喝完的茶加滿:“爲什麽?”
“沒人給我剝嘛。”
“以後有我。”朝簡撓撓後頸,小聲說。
陳仰耳朵一熱,而對面的自己不領情,也不臊得慌,隻是一派嚴肅地闆着臉敲幾下桌面,哼了聲:“你這孩子越來越會說話了,但是,你仰哥我可是很有原則的一個人,做起老師也會很嚴厲,絕對不會因爲你很會剝瓜子就對你手軟,聽到沒?”
陳仰知道那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做老師,心裏肯定是新鮮又緊張的,很想擺擺威風。
朝·學生·簡很乖的樣子:“聽到了,仰哥,你随便怎麽對我都行,不用手下留情,剝瓜子是副業,不相幹的事。”
“啧,你這套是哄小姑娘哄出來的吧,不吃了不吃了,我要留點肚子,菜還沒上呢。”
陳仰一邊給那個自己一擊眼刀,一邊心疼地望着垂眸的朝簡,肯定受傷了。
“沒有。”朝簡沉默許久,吐出兩字。
“什麽?”
朝簡擡手蹭兩下額頭,撇了撇唇角,嘀咕道:“我沒哄過小姑娘。”
“那你厲害,無師自……等等,你剛才說什麽?你……小朝同學,你處男啊?”
“……是。”
“得,咱隊伍裏全是光棍,光棍隊。”曾經的陳仰搖頭歎息,一言難盡,“我還跟子慕打賭了呢,她說你初戀沒了,我說你至少談過倆。”
朝簡唇邊的笑意淡了不少,他看起來不是很高興,有種考試考差了的失落。陳仰很想給他打滿分,再發一朵小紅花。
“弟弟,你喜歡什麽樣的?我給你留意留意。”
陳仰聽到自己這麽說,他就感覺有一股電流掃過他全身,絲絲縷縷的酥麻朝着他的心髒聚集。
命運的輪盤一直在轉,多神奇啊。
朝簡一字一頓的聲音在陳仰耳邊響起,他說:“腰軟的,腿好看的。”
而後陳仰就看見對面的自己一臉老父親的好奇和調侃:“就這兩個條件?長相呢?還是說,你身邊多的是外形好的,你看膩了,無所謂長相?”
朝簡的眼中一閃而過少年人的執着,他的耳根同時也浮起一層淺紅:“有要求,有所謂,我喜歡我喜歡的。”
“就是那種,照着你媳婦的樣子長的?是這麽理解吧?”
“照着我媳婦的樣子長的……”朝簡重複着念了一遍,面部揚起陽光而熾烈的笑意,他像是看見了世紀畫卷,整個人都看入了神,“對,按照我媳婦的樣子長的。”
“啊,聽起來很奇妙,我有生之年怕是感受不到了,小朝同學,你選對象的标準絕了,具體又模糊,比小文哥還高,你這完全要看老天爺了……”
“仰哥說得對,我在等老天爺眷顧我一回,但願能等到。”朝簡微笑。
陳仰呆了呆,湊近朝簡,想抱抱他,可是自己碰不到。
“讓我抱抱啊。”陳仰張開雙臂,手指虛虛地搭着朝簡的肩膀,他垂下眼睛,輕聲呢喃。
指尖突然有了觸感,冰涼而真實。
抱到了!
陳仰眼眶泛紅地擡起頭,呈現在他面前的場景不是高檔的餐廳,而是一間陰暗潮濕,黴味很重的老屋。
猶如身處蜘蛛和蛇類的老巢,空氣裏漂浮着令人不舒服的粘膩感。
陳仰發覺自己兩隻手放在朝簡的臂彎裏,五指微微攏着,離他很近的朝簡那身休閑服變成黑色沖鋒衣,頭發很明顯長了一些,額前發絲淩亂,鼻梁上貼着一張創口貼。
朝簡的眉眼沒變,卻又變了。
長大了呢。
陳仰在心裏搖頭,不對,是成長了,我的朝簡不知又過了多少任務,經曆了幾場生死一線,以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任務者模樣站在他面前,焦急擔憂地看着他,兩片幹燥的唇不斷張合,眉間的紋路很深。
陳仰精神恍惚,半天才聽清朝簡問的是,“你怎麽樣,哪裏疼,想不想吐?”
“我能不能脫掉你的衣服給你檢查一下?”朝簡像個打報告的士兵,明明很着急,還是怕自己的将領生氣。
陳仰的眼神漸漸清明,他從山坡上面摔下去了。
“仰哥!”朝簡等不到回應,他弓着腰收緊下颚線條,嗓子裏湧出幾分血氣。
“冷靜點,我沒事。”陳仰剛說完,左邊肩胛骨就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他“嘶”了聲,引來朝簡不知所措的低喘。
朝簡繃着臉,二話不說就膽大包天地扒了他的上衣,之後就不動了。
呼吸聲更重,他在克制壓抑自己的怒氣。
陳仰根據痛感判斷自己的傷情,他那塊地方應該是青紫滲血,腫的比較厲害,面積也有些大,看着觸目驚心,實際還好,沒怎麽傷到骨頭。
至于他爲什麽會從山坡上面摔下去……
陳仰的鼻子裏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氣聲,那是因爲他救了個隊友,那隊友有被害妄想症,當時突然發病了,從後面把他一推。
隊友是後來的朋友熟人之一,李正,小喬姑娘的騎士。
真沒想到他也重置過。
陳仰扭頭看身後的朝簡:“李正沒事吧?”
“他都把你推下山了,你還關心他?”朝簡咬牙氣道。
陳仰望着虛空:“像他那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發病的時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朝簡翻背包找藥的動作一頓,他從後面繞到前面,盯着陳仰看:“你很了解?”
陳仰身體的支配權似乎在這一刻被拿走了,他聽見自己從口中說出一句很沉重的話:“我做的任務數都數不過來,這一路我見過太多的任務者千辛萬苦地做完任務回去,卻生了病,他們看病吃藥是起不了作用的。任務者的精神創傷并不能用普通的精神類藥物來治愈,無解,隻能任由自己瘋掉。”
末了又來一句:“小朝,精神創傷是緻命的,你千萬要注意。”
朝簡從沖鋒衣的口袋裏撈出煙盒,他把一根煙咬在齒間,笑道:“我不會瘋的。”
陳仰回過神來,他看着朝簡的笑容,五髒六腑像錯了位,疼的他不知道傷口在哪。你會,你瘋的很嚴重,陳仰在那陣窒息的疼痛裏閉上了雙眼。
“仰哥,你現在也生病了嗎?”
陳仰聽着朝簡不安的聲音,頓了頓,含糊道:“精神力再強大,也會有上限。”
朝簡吸口煙,拔掉夾在修長的指間,過了會又咬住,他承諾一般道:“我會想辦法找針對任務者精神創傷的藥物。”
陳仰的世界瞬間寂靜,他緩緩地掀起眼皮:“給我抽一口。”
朝簡蓦地看向陳仰。
“煙。”陳仰光着的那部分肩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哦……”朝簡沒把齒間的煙遞過去,而是重新拿了根煙,塞進陳仰嘴裏,給他點燃。
陳仰瞥一眼朝簡發紅的脖頸,過去的自己在跟同性隊友們相處的時候很随意,沒那麽多講究,都是大老爺們,無所謂的,可是朝簡不一樣。
朝簡會害羞,會不好意思。
很快陳仰就對自己的那個想法産生了懷疑,因爲朝簡有條不紊地爲他處理傷口,呼吸有意無意地在他背上遊走。
太近。
這怎麽也不像是什麽也不懂的純情小男生。
陳仰記得小鎮的時候,他的後背被女瘋子抓傷了,朝簡給他纏紗布期間也是這麽近,呼吸也這麽燙,他也很癢。
“弟弟,我的後背很敏感,你離我遠點。”陳仰無奈道。
朝簡正色:“遠點不夠仔細。”
陳仰:“……”我的肩胛骨又沒流血,你在磨蹭什麽?
陳仰覺得後來的他能成爲鍋裏的那隻青蛙是有原因的,因爲以前的他也很蠢。
朝簡沒直接把陳仰的上衣都扒掉,他隻扒了一小半。
所以陳仰的上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頭,看起來不太雅觀,他擡起腿抵着椅子,一口一口地抽着煙。
有清爽的觸感覆上了那片傷口,陳仰舒服地輕哼了聲。
緊接着,一陣涼風拂了上來。
陳仰要轉頭,朝簡阻止道:“仰哥,你别動,我給你扇扇風,藥水能快點幹。”
“你坐好。”朝簡似是怕他不聽勸,還要往後看,就又補了一句,“用不了多少時間,藥水不幹會黏在衣服上。”
陳仰哭笑不得,扇個屁,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在用嘴吹。
下一秒,陳仰一顆心浸泡在了酸酸甜甜的水裏。
等到陳仰一根煙快抽完的時候,朝簡才說藥水幹了,他沒給陳仰把衣服拉上,這時候倒是挺有分寸的,講起了師生距離。
陳仰将衣服往上一拉,邊扣扣子邊說:“帶我去看李正。”
朝簡收拾背包:“他在隔壁,不知道醒沒醒。”
“暈了?”陳仰蹙眉。
“他在山坡上把你推下去以後,自己就倒在了地上。”朝簡說到這,面色沉下去,嗓音悶悶的,混着清晰的自責和懊惱,“要是我跑快點就好了。”
“你跑起來已經夠快了,一般人的爆發力都比不上你。”陳仰用力抿了下唇,他在心裏說,隻是你後來不敢跑了。
李正在隔壁屋裏躺着,有個女孩坐在床邊,癡癡地看着他。
那也是個任務者,李正的老隊友,她對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隻可惜那是一場個人秀,自我沉入,自我感動。
女孩見到陳仰跟朝簡進來,她連忙站起來,滿臉害怕心思被當場抓包的忐忑慌亂。
陳仰的視線越過她去看床的方向:“一直沒醒?”
“沒有。”女孩的聲音裏有細微的哭腔,“陳先生,我替我學長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氣,我學長他……”女孩咬唇,“他應該是出現了幻聽,以爲你要害他,極度驚恐之下提前下手。”
“我知道。”陳仰看着床上的人,神情複雜,他印象裏的李正年輕力壯,陽剛正氣,一到喬橋身邊就會變成一隻大狗,現在的他被病魔侵蝕,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滿身消沉灰敗,瘦得沒幾兩肉了。
“李正?”陳仰喊了聲。
“唔……”李正沒醒過來,他在做夢,夢裏的自己似乎處境很危險,他病态的臉因爲驚恐變得扭曲,“有人要殺我,救命,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啊啊!!!”
“學長!”女孩撲到床前,半跪着輕聲哭泣,“學長啊,你起來吃藥,吃了藥就好了。”
李正的手指摳進床闆裏,指甲劈開,鮮血淋漓。
陳仰還沒上前,李正就猛地睜開眼睛,眼裏是令人膽戰心驚的絕望恐懼。
不論女孩說什麽,李正都呆呆的,面無表情。
陳仰深吸一口氣,慢慢吐了出去,朝簡是病人,丁會春是病人,畫家是病人,還有休息站那個不知名的老任務者,林書蔚,吳玲玲……
重置後的他因爲朝簡的關系,任務做的密集卻不多,因此和他有過交集的病人隻是小部分,大部分都不認識。
以他重置前的任務量,應該認識很多,多到數不清。
陳仰回頭看朝簡,發現他面向李正,皺緊眉頭,眼神困惑,很顯然還沒真正了解到精神疾病的世界,也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某一天會在兜裏揣着藥瓶。
真好,現在真好。陳仰叫上朝簡出去:“小文哥跟子慕呢?”
“都出去打探消息了。”朝簡說。
陳仰踩着一個樹墩,把腳底的泥巴蹭掉,他在村裏走動,每路過一家都能看見一個黑色的小壇子。
那壇子就挂在門頭下面,被幾根白繩子吊在半空。
裏面裝的不是鹹菜,而是骨灰。
風一吹,壇子搖搖晃晃,就跟挂着個屍體似的。
陳仰走到一家門前,擡頭看觸手可及的壇子,他快速整理自己進來時,這個任務的進展。
村裏有家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那女人被孤立了。因爲她相貌不錯,性格貞烈,男的想占便宜卻占不到,女的怕她勾引自己丈夫,不待見她。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女人的兒子很想和小夥伴一起玩耍,他成天到處亂跑,經常一身泥,鼻青臉腫地回來。
有一天到了晚飯時間,女人的兒子沒回家。
她挨家挨戶地跑,沒人給她開門,她就在村裏不停地喊兒子的名字。
那晚女人喊很久,村裏人嫌她吵,出來幾個人把她拖走了。
死的時候衣衫破爛。
沒過多久,村裏就開始出現怪事,每天晚上大家都會聽見那個女人的喊聲,她在喊兒子回家吃飯。
漸漸的,有人離奇死亡,有人想出村出不去。
再後來,村裏就陸陸續續挂起了壇子。他們挂壇子是要告訴女鬼,我家裏已經有人死在你手上了,我們遭過報應了,你不要再進來了。
任務者們過來時,整個村子家家戶戶都挂上了壇子。這說明每一家都有人被女鬼殺了,但死亡沒有停止。
村裏每天都是六點天黑,女鬼會在那一刻出來,所有村民都要把自己家裏的大門打開,不能關。
女鬼走到一家門前,那家就要有人在院裏唱一首兒歌——《世上隻有媽媽好》。
那是女鬼生前教兒子唱的歌。
唱了歌不一定就安全了,女鬼還是有可能會進去。
陳仰掐了掐眉心,這些都是大家通過兩天時間,犧牲掉十來個隊友查出來的線索,進度條已經接近尾端,現在隻差女鬼的兒子,找到他就能完成任務。
“那孩子會在哪?”陳仰前言不搭後語,“天黑了……”
他一個激靈:“天黑了!”
朝簡抓住陳仰,示意他往村外看:“人都回來了,我們趕快進屋。”
陳仰望見孫文軍,香子慕,還有兩個任務者,四人從四個方向往村裏飛奔,大家匆匆來了個眼神交流,就一同跑進屋裏。
夜幕降臨,小村死一般寂靜。
今晚的風很大,每家門前的小壇子被刮得往牆上撞,哐哐響。
那聲音能讓人的心跳竄到嗓子口,大氣不敢出。
陳仰他們住的屋子外面也挂着壇子,他們在隊友們的屍體消失前快速将其燒了,把骨灰裝了進去。
局面因此好轉。
陳仰知道他是在曾經的任務裏做自己的任務,是不是幻境他都分不清,可他還是會動感情,會認真對待規則每次推給他的劇情。
外出的孫文軍香子慕等四人在交流,陳仰偶爾說一兩句自己的看法,都在點子上。
朝簡也會分析,插話,他的參與程度是百分百的。
“外面沒收獲,我覺得小孩的屍體還是在村子裏,我們要……”孫文軍的話說了一半,敞開的門外吹進來一股陰風。
女鬼來了!
風裏夾雜着一道焦急無助的喊聲。
“浩浩,回家吃飯……”
“浩浩……你在哪……快點回家吃飯……回家吃飯啊……”
“浩浩……”
“浩浩——回家吃飯——浩浩!浩浩!!!”
喊聲漸漸變得凄厲,幽怨。
陳仰站在門裏往外看,有個穿着破破爛爛衣服的女人垂着頭,搖搖晃晃地走着,她的腳上沒有穿鞋,左腿扭曲變形。
“我家浩浩在你們這嗎?”女人停在一家門前,她小幅度地伸了伸頭,聲音很輕很小。
那家院裏的歌聲還在繼續,顯然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恐怖一幕了。
“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女人一呆:“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她呢喃着了句,轉過身哼唱。
“啪——”
什麽東西摔碎的清脆聲響在那家門前的地上炸開。
壇子被風吹掉了!
那家院裏的歌聲一停,下一秒唱歌的小姑娘舌頭就被整個拽了,血兜不住地往她的下巴上淌,染紅了身前的衣服。
“嗚……嗚嗚……”小姑娘疼得渾身發抖,嘴裏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舌頭血流不止。
門前地上快被吹散的骨灰是她爸,家裏還剩下她,哥哥,還有媽媽。
現在哥哥徒然翻着白眼跑進屋裏,媽媽怎麽都拉不住,眼睜睜看着他七竅流血,不知從哪翻出一件壽衣披在身上。
“别帶我兒子走!”
媽媽沖着門口跪下來,不停地大力磕頭,“咚咚咚”直響,她面前的土疙瘩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小片血迹。
“要帶就帶我走吧,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你行行好,浩浩媽,你行行好啊!”
小姑娘煞白着臉坐在地上,捂着血淋淋的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忽地瞪大流淚的眼睛。
哥哥身上的壽衣出現在了媽媽身上!
有一雙森白腐爛的手臂從她媽媽後面伸出來,抓着她媽媽的手,一顆一顆地扣上壽衣的扣子。
就像是一個母親在給自己的小孩子穿衣服。
那家的中年女人穿着壽衣跟在女鬼後面,脖子扭成了一百八十度,臉部青灰。
她看着自家的大門,一步一步倒着走。
家和一對兒女在她放大的瞳孔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
女人帶走一個“孩子”,這一夜就安全了。
天亮以後,有村民來給陳仰幾人送早飯,見面挺客氣的,送完就走,腳步匆匆地回了家。
陳仰喝了口稀飯,村裏人也不知道女人的兒子在哪,或者說,知道的已經死了。
“仰哥,你背上的傷好些沒?”香子慕湊過來。
“沒什麽事了。”陳仰瞥到她碗裏的腌蘿蔔,“好吃嗎?“
“齁鹹齁鹹的。”香子慕伸舌頭發出一個幹嘔的聲音,一點淑女的形象都沒有。
陳仰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回頭發現李正站在堂屋,旁邊的女孩端着碗,強顔歡笑地說着什麽。
李正很緊張地看看院裏,仿佛隊友中間有人要害他。
陳仰喝掉碗裏的最後兩口稀飯,他把空碗給身旁的朝簡,起身走到李正那裏。
李正往陽關照不到的角落裏一坐。
陳仰等女孩走了才找他說話:“你沒帶藥?”
李正像是根本就沒聽到陳仰的聲音。
“生了病,最好藥不離身。”陳仰望着給他盛稀飯的朝簡,話是對李正說的,“像你這種情況,藥瓶和身份卡一樣重要,你把它們放在一起,就不會漏掉。”
李正的眼珠轉了轉。
陳仰捕捉到他落在那女孩身上的視線:“她看樣子一晚上沒睡。”
“她是救不了我的,我說了她不聽。”李正的精神似是穩定了一點點,他開了口,聲音又啞又渾濁,“醫生都放棄我了。”
陳仰說:“那就換一家醫生。”這隻是一句蒼白且合理的鼓勵。正常時候都會這麽說。
可他知道,醫生的治療方案對任務者沒用。
“我這樣,隻有仙女能救我。”李正搖搖頭,開起玩笑,“不過仙女是不會救一個廢人的。”
陳仰聽到那兩個字,眼神有一瞬的變化,之後恢複如常。
那女孩過來了,李正低聲跟她說了句話,她憋着眼淚勉強點頭。
陳仰走向朝簡,感情的事,随緣。
沒緣分,怎麽都不行。
上午,大家在村東頭的一個稻草堆裏面找到了那個中年女人的屍體。
陳仰叫朝簡去檢查。
朝簡徒手去碰屍體的頭部和四肢:“很臭。”
一旁的香子慕問道:“每具你都說臭,具體的呢?哪種臭味?你形容一下。”
朝簡遇到了難題。
香子慕還想問話,孫文軍制止了她:“讓小仰仰來,朝簡是他帶的。”
“我是想替他分擔點,還有……可能是我的錯覺吧。”香子慕欲言又止。
“朝簡進步的很快。”孫文軍說,“資質比我們好,他非常适合任務世界。”
“這我知道,我看出來了……”香子慕沒半點放松,她憂心的似乎是别的事。
陳仰跟朝簡蹲在一起:“這具屍體的味道跟之前那些有區别嗎?”
“有。”朝簡又謹慎改口,“沒有。”
“怎麽說?”
朝簡皺眉:“就是濃淡的區别。”
“你的嗅覺真的是,既敏感又遲鈍。”陳仰說,“你再聞聞。”
朝簡把碰過屍體的手放在鼻子前面,聞了半天才沒聞出個結果。
陳仰在他耳邊說:“這是家禽的糞便味道。”
“不一樣。”朝簡想說他在村裏聞過那一類氣味,跟屍體散發出來的不同,陳仰先他一步道,“屍體身上是變質了的。”
朝簡激動地看着他:“什麽家禽?”
陳仰把溜到嘴邊的答案咬住:“自己動腦子想。”
朝簡的腦袋耷拉下去,然後就跟靜止了似的。
“我知道你是頭一回做鄉村任務,這裏的環境影響你的發揮,但是規則不會因爲這樣就給你放水,你要多觀察。”陳仰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鴨子。”
朝簡偏過頭,烏黑長睫緩慢地眨了一下,幾瞬後迸發出炙熱的光芒:“仰哥,你真厲害。”
迷弟上線了。
“……”陳仰揉他頭發。
“我追不上你。”朝簡又低下頭,眉間鋪滿挫敗。
陳仰想了想:“那我走慢點,你快點?”
陳仰以爲朝簡會說“好”,誰知他竟然搖頭說“不好”。
“仰哥,你不要慢下來,我會把走變成跑,我會跑向你。”朝簡認真道。
陳仰控制不住地回了一句:“小鬼,你各方面的能力增加的都很可以,别給自己太大壓力,我們是搭檔,一起做任務就行。”
“抱歉,我想的有點多。”朝簡看他一眼,頭往旁邊偏,“我想像你的另外兩個搭檔一樣,跟你并肩。”
陳仰嘴一抿:“那好吧,你加油跑。”
朝簡笑着“嗯”了一聲,身後像是有一根對着陳仰搖晃的大尾巴。
大家根據鴨子變質的糞便味這一線索,鎖定了村裏的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都死光了。
朝簡在那家的院子南邊找到了一個破舊小棚,他快速将棚子拆掉。
棚裏的景象暴露在日光下。
有塊灰不拉機的油布鋪在一角,幾個大大小小的髒碗東倒西歪。
朝簡把油布揭開,底下是個小水坑。
水上面飄着一層綠黑的東西,都是些不知道是多久前的鴨子糞便。
被油布一蒙,就像是一筐臭雞蛋丢進糞池裏,被不停攪拌。
隊伍裏,除香子慕以外的兩個女生直接就吐了。
男的也受不了地幹嘔。
“這水坑是養鴨子的時候,給鴨子喝水的。”孫文軍沉思道。
“才一點點大,藏不了屍體吧?”他邊上的青年捏着鼻子退開。
“塞啊,缸都能藏屍體,更何況是水坑。”香子慕找根長竹竿往坑裏戳,試探水的深度。
竹竿快到頭了,還沒戳到底部。
香子慕變了變臉色,丢掉竹竿說:“差不多有一米六。”
太深了。
“我們要把水清掉,露出坑底。”陳仰道。
大家沒出聲,這水臭得讓人呼吸困難,誰清?
“我來吧。”朝簡把背包給陳仰,卷起袖子說,“仰哥,你去外邊。”
“一起弄快點。”陳仰拿出幾張紙巾揪紙團,用來塞鼻子用,誰要都有。
團魂不會出現在哪個臨時隊伍裏,即便陳仰挑明了,其他人也都懂這個道理,依舊沒有都留下來。
做事的隻有陳仰跟他的新老搭檔,以及生病的李正五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坑底才露出來。
坑底有一具小孩的屍體,他是向下趴着的,背上壓着石頭,臉朝上,脖子往後扭。
陳仰一轉眼就站在商場裏面,全身濕透。
他見朝簡脫下外套,就撈住對方滴水的外套袖子擠了擠,在稀裏嘩啦的聲音裏說:“濕成這樣,你還給我披什麽?”
朝簡讷讷道:“我忘了。”
陳仰還沒反應過來,朝簡就走了,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很快便消失在了拐角。
這是商場任務,他們進來的時候是在雨裏,瓢潑大雨。
現在的季節是深秋,淋這場雨,體質不好的能就此蔫掉,要是本來就生病的進來,雪上加霜。
“阿嚏——”
陳仰打了個噴嚏,這次孫文軍和香子慕不在,他單獨帶朝簡。
就是所謂的二人隊。
陳仰在原地坐下來,不一會他身下就凝聚了一灘水。
朝簡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紙杯,裏面的熱水因爲他走路的速度晃得厲害,有幾滴濺在了他的手背上面,他渾然不覺。
那一杯熱水被朝簡送到陳仰面前,他嚴肅道:“你捧着。”
杯子裏的熱氣往陳仰眼睛裏撲,他不自覺地說出一句曾經這時的自己說過的話:“小朝弟弟,你是不是喜歡我?”
朝簡捧着杯子:“仰哥,你要不要和我談戀愛?”
兩人同時說話。
四周靜得掉下一根細針都能聽得見,更别說是擊鼓雷鳴似的心跳聲。
陳仰愣愣地想,原來我跟朝簡是這時候……
朝簡拉着陳仰的手放在杯子上面,讓他捧着杯子。朝簡自己的手捧着陳仰的手:“我覺得我還挺讨你喜歡的。”
陳仰的喉結上下顫動。
朝簡摩挲他的手背:“我想做你男朋友。”
陳仰沒說話。
朝簡将一隻手從陳仰的手背上撤離,拉了拉他的衣袖:“可以嗎?”
陳仰喝了一點熱水:“怎麽在任務世界說這個。”
“忽然很想說。”朝簡直直地看着他,像等着被領走的犬科動物,“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陳仰捕捉到朝簡那份冷靜下的緊張,害怕,還有期待跟堅決,他其實不怎麽自信,但他絕不會因爲一次失敗就放棄。
陳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境,他确定地想,過去的我這時候已經動心了。
“我要是答應你,就是打臉。”陳仰聽到自己說。
這分明是答應了的意思,朝簡卻聽不出來,他整個人很迷茫,不知道怎麽呼吸了,看着讓人心疼。
“現在流行打臉,我打算随大流。”陳仰照着腦子裏冒出的話說了,他在心裏歎氣,陳仰啊陳仰,這麽重要的時候你還以大欺小,逗乖小孩。
朝簡半晌才撓一下陳仰的手背,小心翼翼掩蓋着自己的狂喜,慎重道:“那我是你男朋友了嗎?”
陳仰答非所問:“去年小文哥相親,我和子慕去陪他,我們聊到感情問題,我說我不找任務者當對象。”
“我是你搭檔,可以不算任務者。”朝簡硬核答題。
“我還說我是不可能談戀愛的,我的肋骨都在,沒少。”陳仰幽幽道。
朝簡沉默了會,拉着陳仰的手晃了晃,笑容燦爛:“我是你男朋友了。”
這回題都不答了,跳過。
商場這個任務點見證了陳仰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
朝簡的身份從搭檔變成搭檔兼男朋友。
陳仰才和朝簡牽了下手,他就進了開局模式裏面。
二十多個隊友都站在陳仰面前,新人在崩潰哭叫,老人在安慰科普。
場面一團亂。
陳仰早就習慣了,可他依舊把注意力挪了過去。
因爲隊伍裏有個熟悉的身影,白棠,白教授。他還是谪仙小師弟那一卦。
白棠感應到陳仰的視線,禮貌又清冷對他輕輕點頭,一雙桃花眼裏有着理性的防備和疏離。
陳仰一笑。
朝簡低聲道:“仰哥,你認識他?”
陳仰搖頭:“不認識。”
朝簡說:“我認識。”
陳仰驚訝地轉頭。
朝簡溫熱的氣息落在陳仰耳朵上面:“我跟他合作過一次,他的知識儲備量很大。”
“雖然那次任務裏,我和他交流的次數不多,但怎麽也是二次合作,你要是對他感興趣,我可以幫你。”朝簡抿着唇,他沒有多疑偏執,占有欲跟控制欲也都在正常範圍。
陳仰怔了會:“不用。”
隊伍裏的新人心理素質不好,這才剛開始就崩了。老人裏面也有狀态不行的。
可能也和任務點有關系。
商場那些櫥窗裏的假人是大家的童年陰影,在這種時候,它們的詭異程度會被放大幾十倍。
大家光是遠遠地看一眼就能頭皮發麻,進店調查的話,他們會吓死。
可任務不是工作,不想做可以請假,請不了就裸辭。任務是強制性的,不做不行。
所以新人們隻能一邊驚哭,一邊往商場裏走,迅速報團取暖。
陳仰沒急着走,他蹲在地上檢查背包,裏面的東西都沒濕。
書在,日記本在,筆記本也在。
還多了一盒……奶片。
陳仰拆開盒子,抓出一大把奶片給朝簡。
“太多了。”朝簡用雙手捧着,氣息略沉,有點受寵若驚,還有點不知所措,“你平時基本都是一個一個的給我。”
“這是男朋友的待遇。”陳仰拉上背包拉鏈。
朝簡掙紮着捏了捏手裏的那些奶片,咬牙道:“你還是拿回去吧,我怕我得寸進尺,貪得無厭。”
陳仰:“……”
他剛做出要把奶片拿回來的樣子,朝簡就快速把奶片揣進濕衣服的兜裏:“仰哥,我覺得這是個挑戰,我應該能控制住自己。”
陳仰抽抽嘴,什麽話都讓你說了。
“頭發長了。”陳仰摸朝簡柔軟的黑發。
朝簡撕着奶片:“回去就剪。”
陳仰撈起他的額發:“紮小啾啾吧。”
“好。”朝簡剝好了奶片,先給陳仰,等他吃下去,朝簡才給自己剝。
不多時,朝簡不知從哪弄到了個皮筋,紮起了小啾啾。
陳仰感冒發冷,渾身時不時地打哆嗦,他走了會就在商場一樓的皮沙發上面坐下來。
朝簡蹲在沙發前,低着頭把陳仰的濕鞋子脫下來,握住他冰涼的腳,塞進自己的衣服裏,貼着自己随着呼吸起伏的溫熱腹肌。
陳仰幾乎是再那一瞬間就記起了A3樓那次的畫面。
“寒氣是從腳底進來的,我給你捂捂。”朝簡唠唠叨叨,“前面有家賣鞋子的店,一會我去給你拿雙幹淨的鞋,還有衣服,商場都有……”
陳仰彎着腰湊近。
唠叨聲戛然而止,朝簡的耳根紅了,低聲咕哝:“别靠我這麽近。”
“現在害羞了。”陳仰動動腿,腳丫子蹦過他的腹肌。
朝簡的背脊瞬間僵硬繃緊,嗓音暗啞:“仰哥,你……不要動。”
他沒說别的,隻是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箍緊陳仰的腳踝,掌心很燙。
“你不是有了男朋友的特權嗎,怎麽慌成這樣。”陳仰對着他好看得不真實的面龐吹口氣。
朝簡一言不發。
片刻後,他苦惱又無辜地說:“我y了,對不起。”
陳仰:“……”
“不是你的錯,十九歲确實血氣方剛。”陳仰要把腳拿出來,按着他腳踝的那雙手在收力,捧寶貝一樣捧着,他咳道,“不捂了,我們去找鞋子衣服換上。”
朝簡慢慢吞吞地松開手,期間還不忘在陳仰纖細的腳踝上摩挲幾下。
陳仰穿鞋的時候,無意間瞥到朝簡亮起來的手機屏,呼吸滞住,一股滾熱的糖水淋在了他的心口。
朝簡的屏保是一張信紙,上面是手寫的鋼筆字。
字迹流暢有力,既有純粹的炙熱虔誠,又有蓬洶湧蓬勃的孤勇,那是朝簡自己寫的。
一共兩句話。
——我愛上一個人,我是他的戰友,是他的搭檔,也是他的乖小孩。
——他是我的日月,山海,和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