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黑色奇迹


陳仰看到錢秦往爆發地沖,他下意識要去阻止。就在那一瞬,攻防線繼錢秦的離開有了個缺口後,又多了一個。

一波遊客趁機往裏湧。

陳仰立刻去攔,等他再回頭的時候,錢秦已經沖了進去。

“不行了!老弟,我不行了……”張琦精疲力盡,外套裏面的衣服被汗水浸透。

陳仰的體力遠遠沒到極限,可他的精神力和心态也塌了。

“轟!”

人牆被沖破了,大量的遊客蜂擁而上。

耳機的搶奪事件再次發生,那些原本聽着耳機的人被搶走耳機之後,整個人瞬間枯萎死去。

倒下的屍體越來越多,廣場的景象仿佛末日煉獄一般。

“瘋了!他們都瘋了!”幾個任務者吓得失聲痛哭起來,他們的情緒像是能融進空氣裏的病毒一樣,眨眼間就傳染給了朝簡以外的所有隊友。

大家面露絕望,他們都是老任務者,也提前知道今天十有八九會出現異變,可真的發生的時候,還是很無力。

混亂已經無法制止,死亡隻能越演越烈。

“旅遊節當天死了這麽多人,秩序和治安都崩了,我們根本維護不過來,旅遊節也舉辦不下去了,那厲鬼想看旅遊節的執念已經沒辦法完成了,我們是不是全都觸犯了禁忌?”阿緣捂住不知被誰抓破的手背,那口子挺深,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她的眼裏都是血絲。

表姐不在她身邊。

表姐沒了。

一個任務者道:“不會,這是規則的漏洞。”

衆人全都看向他:“漏洞?”

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那任務者,是喬小姐,她将劈開的指甲撕下來:“體驗館的黑色奇迹也是旅遊節的項目。”這樣沒有硝煙的戰場,她講話的腔調依舊很有風情。

“遊客們正在享受不是嗎?”喬小姐妩媚一笑。

大家不禁毛骨悚然。

“漏洞不止這個,還有一個。”陳仰嘶啞道,“看到紛争,我們要積極面對積極處理,不能視而不見,剛才我們沒逃避。”

大家忙不疊點頭,他們的确沒想逃跑撤離。那人潮跟屍潮似的,他們這夥人盡了最大的努力,大部分都帶着傷,一身狼狽。

陳仰借着身高的優勢在人流裏尋找錢秦,沒找到,錢秦去哪了?

就在陳仰想要往裏走的時候,朝簡箍住了他。

“轟隆隆……”

猝不及防的,陳仰腳下徒然傳出轟響,這一片區域詭異地震動起來,他和其他人難以置信地望向天空。

隻見無數新的黑線憑空出現,全部飛射向天空。

黑線竟然還有第二批……

“天啦!黑色奇迹還有第二批!”不知道哪傳來了一道女人的聲音,聽聲音也就二十出頭,字裏行間充滿驚喜和期待。

“你們别搶了,天上又有新的耳機了。”看客的語氣。

陳仰的視線飛快掃動,他憑着直覺鎖住一個方位,那是個長發女人。

搶奪的人群逐漸平靜下來,他們目露渴望的看向天空,顫抖着喃喃道:“好多啊!好多的耳機!哈哈哈……”

這次湧出的耳機非常多,很塊的,紀念館西邊的空地上面便擠滿了人,他們每個人都帶上了耳機,此時他們的臉上都露出複制的癡迷和癫狂,笑容燦然,像是已經擁有了人生最大的幸福。

然後還有一大堆多餘的耳機飄在半空中,它們奇異的緩緩舞動着……

陳仰無意識地邁開半步,他猛地滞住,緊閉雙眼,全身肌肉繃直,額角滴下冷汗。

“大家……”陳仰剛想開口提醒隊友們,卻還是晚了一步,他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不少隊友走到黑線旁邊神不知鬼不覺地将耳機戴在自己頭上。

然後和所有遊客一樣,一動不動的彎腰站在了空地上面。

陳仰大吼着提醒隊友們穩住心神。

衆人也有意識到了,那耳機有一種驚悚的魔力。

魔力是有針對性地散發出來的。遊客優先,也最強,其次是當地的人。

最後是他們這些任務者兼工作人員。

“誰看到劉值了?”陳仰的喉嚨生疼,鐵鏽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沒人回應,誰顧得上這個啊。這時候找人是最難的,他們有些人的老隊友都找不着了。

陳仰不經意間捕捉到錢秦的身影,他倒吸一口涼氣,前傾身體吼:“錢秦!”

錢秦背着男孩,手拿着黑色耳機,不知在想什麽。

“他完了……”阿緣跟林書蔚異口同聲,他們看得出來,那個錢秦和陳仰合作過的次數一定比他們要多,但他們也看得出來,他活不成了。

陳仰被一口冷風嗆到喉管,他咳得肺腑劇痛。

朝簡把陳仰轉過來,摁在身前,不讓他再看老隊友。重置不是重生,人還是那個人,陳仰即便忘了過去,他還是重情重義。

這對任務者來說,是弱點,可陳仰就是會那樣。他站在一堆任務者中間,都是最閃耀的一個,強大又柔軟。

錢秦其實是聽到了陳仰的喊聲的,他沒回應是不想将自己抽離出來。

“會有什麽呢?”錢秦一隻手托着男孩,一隻手摩挲黑色耳機,“幻境嗎?我戴上了,是不是就能聽見小漢的聲音?”

仿佛有個人湊在錢秦耳邊,重複着說:戴上吧,戴上吧……

錢秦将托着男孩的那隻手伸到前面,和另一隻手一起握緊了耳機,他緩緩把耳機舉起來,腦袋湊上去。

摻白的頭發一疼。

“大哥哥!”男孩使勁揪着他的發絲,哭喊着說,“大哥哥,不要戴,我怕!”

錢秦聽到後兩個字,眼裏的空洞裂開,滲出一絲神采。

男孩拼命抱緊錢秦的脖子,小臉上淌滿了淚水,全往他的衣領上滴:“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他們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大哥哥你能不能……”

錢秦打斷道:“你才這麽點大,就知道‘死’是什麽意思?”他再次用一隻手托起背上的這個叫他“哥哥”的小孩。

男孩閉着眼睛不敢看倒在地上的屍體,他哭得打嗝,小身子不停發抖,可憐又無助:“我……我想回家……”

“想回家啊。”錢秦轉過身。

陳仰正在看他,見狀立即用最大的音量喊:“快過來!”

錢秦沒有那麽做,他給小孩介紹一個勁對他揮手的陳仰:“那是我的老隊友,可我們不是一路人。”

男孩還沒鼓起勇氣瞧一眼,錢秦就繼續往下說:“我做人做事的方式和他不一樣,他也不贊成,不過你看……他還是擔心我的。”

“小朋友,你知道他那種人叫什麽嗎?”錢秦道。

男孩軟糯糯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善良。”

錢秦蒼白的唇原本是微張的,“爛好人”“集體意識過剩”“正義感泛濫”這些字都在他的唇間,準備蹦出來,他卻在聽到小孩的用詞以後頓了頓,下一秒就把唇抿直,吞下了那些字:“你說得對。”

錢秦沒有和陳仰對視,他又把身子轉過去,望着一地的屍體和那些戴着耳機不動的人。

“大哥哥,我想回家……我不要待在這裏了……求求你送我回家……”男孩緊緊扒着他的衣服,可憐的哭着哀求。

錢秦答非所問,聲音卡在喉嚨裏,低不可聞:“我不想回家。”

男孩哭出來的鼻涕泡蹭到了他的肩頭。

“我的父母以爲我是獨生子,其實我還有個弟弟,誰都不知道,隻有我知道,就我一個人記得他,因爲他沒了,我把他丢在了回家的路上。他的房間變成了一堵牆,我經常習慣的去他房間,就會撞到牆上。”錢秦淡淡道,“後來我見過他挺多次,都在幻境裏。”

錢秦笑了聲:“哦對了,幻境就是夢。”

好半天,男孩小小聲說:“我,我也做夢……”

“大哥哥的夢跟你做的夢不一樣,”錢秦凹陷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大哥哥的夢是夢中夢,就是永遠不會醒的意思。”

男孩懵懵懂懂,他還是沒把眼睛睜開。

世界已經不是他認識的樣子了,他沒意識到這是多恐怖的災難,隻是覺得害怕。

小孩子的心智和世界觀都沒成熟,他們沒有那麽多沉重悲傷的情緒,害怕是純粹的本能反應。

“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錢秦忽然突兀地自言自語。

“要的!”男孩停止抽噎,激動地說道,“大哥哥,你走啊,我們快離開這裏,你往前走!往前走啊!”

錢秦的眼裏隻有一片黑暗的荒蕪之地:“沒有陽光。”

男孩用力點頭:“今天沒有,明天會有的!”

“明天也沒有呢?”錢秦無聲流淚。

男孩被問得呆了呆:“那後來,大後天,大大後天,一定有一天會是大晴天,不可能一直都是陰天的啊。”

錢秦愣怔半晌:“……你說的對。”

“大哥哥!走啊!!!”男孩趴在他耳邊,大聲哭叫。

錢秦一點點松開了手裏的耳機。

陳仰看着錢秦步伐平穩地穿過那片人間地獄,向着他們這邊的外圍走來。

隔着這麽長的距離,陳仰都能感覺得到錢秦的所有阈值都在快速上升。他從這場危機的死亡線退開的同時,也遠離了終點。

錢秦進不去最後一關的單人任務了,但他的狀态恢複了,肯定能活着離開這個任務。然後等下一次的被報名審核。

這次的他還沒準備好,下次他的勝算能大點。

陳仰重重喘息,他知道審核任務很難,然而他真的開始做了,才發現比他想象的要難太多倍。

阈值太低了,稍微被刺激一下就會産生巨大的反應,可次數一多,必然會适應那種強烈的感覺,從而變得麻木,然後,阈值自動提高。

阈值一高,就會失去考核身份。

所以要時時刻刻控制,要管理,要調整阈值。說的容易,想做到全看機緣。而機緣可遇不可求。

凡事都是雙面性的,知情有知情的優勢,也有同等的劣勢。陳仰在看自己瘋,但他不清楚要瘋到什麽程度,生怕瘋過了頭,不自覺地看淡生死,無欲無求,了無生趣。

他甚至都不敢擁住回家的信念,隻能把它藏在廢墟的最底下,催眠自己暫時忘掉。

陳仰有時候覺得還不如什麽都不知情,一切聽天由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要靠自己戰勝天命。他的理智世界正在全面崩塌,即将淪陷,心理防線也早就垮得亂七八糟,有好幾個瞬間都想殺了自己,自我解脫,這件事他不敢告訴朝簡。

後頸被捏住,陳仰閉了閉眼睛,他對朝簡扯了下嘴角:“我沒事。”

這麽說的人,身上卻籠罩着一種絕望的氣息。

朝簡将他的臉扳向錢秦那邊。

陳仰看着錢秦。

朝簡趁陳仰不注意,快速吃了幾粒藥,就着一股腥甜咽了下去。他準備了那麽久,一再隐忍克制,小心謹慎地等來了一個最合适的契機,此時的局面都在計劃中,都有預料。

但有一點他沒有數據可以參考,當年他做審核任務的時候是不知情的,不清楚那是最後一關前的考核。

因此他并不知道,作爲知情的任務者在這期間會面臨什麽樣的折磨,他拿不出那樣的經驗給陳仰用。

朝簡小幅度地偏了偏頭,餘光凝視身邊人,如果你真的走不到終點,那就算了。我們一起去地獄。

“你在想什麽?”陳仰敏感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将注意力從錢秦身上挪向朝簡。

“時機還不夠成熟,是我太急了。”朝簡垂着眼眸。

陳仰很快就聽明白了朝簡的意思,他擰緊眉心:“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了。”

“現在的情況是必然的,不論什麽時候過這一關都會這樣,這是必經之路,沒什麽的,”陳仰抿緊發顫的唇,“沒什麽,都會過去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走到終點。”走不了就爬。

小孩的抽抽嗒嗒聲傳入陳仰耳中,他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錢秦,沒多問,隻是說:“回來了就好。”

錢秦的嘴唇輕動,他像是要說點什麽,最後卻沒有吐出一個字,點了點頭就背着男孩繼續走。

就在這時間裏,又有幾個任務者迫不及待地跑向廣場,戴上了耳機。

“尊敬的遊客朋友……”

景區廣播又一次毫無預兆地響起,播音員的語氣依舊冰冷,不帶一絲感情起伏,“爲了響應你們的熱情,黑色幸福的活動開啓無限制,奇迹屬于每個人。”

“祝你們旅遊節快樂。”她像是笑了一聲,很滿意這樣的熱鬧,看的很開心。

陳仰的面色冷沉,上次還是名額有限,要他們把多餘的遊客清出去,這次就不用管了是吧。

現在紀念館西邊這塊空地四周已經被黑線包圍了。

陳仰的視線往黑線圈裏掃,冷不丁地看見了幾個熟人,葉宇的妹妹妹夫,關小雲,還有……程金老婆,她懷裏還抱着一個,“享福”都不忘帶上剛出生的孩子。

就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一道瘦瘦的人影撲過去,隻來得及搶走程金老婆臂彎裏的嬰兒,沒能阻止她戴耳機。

是小馬!

陳仰沒想到下一刻,小馬就把嬰兒往外抛,他做那個動作的時候,神情已經不太正常了,顯然也被黑色奇迹迷上,走不出來了。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完全迷住的前一刻,把嬰兒送出去。

小馬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那天他看到程金跑進了紀念館,他好奇地跟了進去,目睹對方被吊死在了鍾樓二樓,他全程不敢出聲,更不敢救對方。之後他也不敢把人放下來,哭了會就走了。

從那之後,他每晚都能夢到程金死時的畫面。

小馬急切地捧着黑色耳機戴上,臉上挂起開心的笑容。他脫離了苦海,看見了天堂。

那嬰兒是被小馬往草坪方向抛的,距離陳仰有點遠,他趕不上,趕不上的,不行了,放棄吧。

陳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朝着嬰兒掉落的方向奮力奔跑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

缺氧的感覺愈發強烈,伴随着心跳加速,體溫升高,頭腦發脹,腦袋充血,陳仰撲上去接住嬰兒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體會到了心髒即将爆裂,快要死過去的疼痛。

陳仰仰面躺在草坪上面,大口大口喘氣:“接……接住了……”

朝簡一言不發地蹲下來,看着他紅得吓人的臉。

“我以爲……咳……趕不……趕上。”陳仰頭暈目眩,好一會才握住朝簡伸過來的手,他斷斷續續地說,“人的潛……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朝簡撈起陳仰,手托着他的腰:“那不全是潛力,更多的是信念感。”

陳仰腿軟腳軟,他笨拙地抱着嬰兒,艱難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還是喘得厲害:“所以你要相信我。”

“嗯。”朝簡把陳仰歪掉的棒球帽理正。

“笑了……”陳仰垂眼看懷裏的嬰兒,激動地喊道,“朝簡你看,她笑了!”

才出生幾天的小姑娘貼着他大幅度起伏的心口,無意識地對他展開笑顔。

陳仰的眼眶瞬間就滾燙了起來,他的視野變得模糊,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堅強的,美好的。

“你要是喜歡孩子,出去了,我們就養一個。”朝簡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握住他蹭破皮的手,輕撚掉沾在傷口部位的草屑。

陳仰其實沒這想法,兩個人就夠了,最多養條狗,他嘴上還是問:“你能接受?”

朝簡偏過臉看遠處,沒回答。過了會他才說:“沒有什麽比你活着重要。”

“我也是啊。”陳仰說完沒看朝簡,他看了眼嬰兒的母親。

真沒料到屋裏的人竟然也會受到影響。而且程金老婆的住處離這裏很遠……

這說明黑色奇迹是覆蓋三連橋的。

“孩子放哪?”陳仰詢問朝簡,交給誰都不穩妥,他又不可能帶在身邊。

朝簡道:“小診所。”

陳仰一愣:“那地方就在這附近。”他沒考慮那醫生還是不是活着,直接就去了。

小診所的門是緊閉的,醫生在裏面,她還活着。隻是她不肯開門。

人的防護系統是很強大的,她不敢讓自己涉險。

陳仰忍着把門拆了的沖動,好說歹說,嘴皮子都要說破了,門還是關着的。

道德綁架在任何時候都不該有,醫生沒做錯什麽,她也是想活命。

陳仰不可能用暴力破門而入,打爛她的保護殼。

“怎麽辦?”陳仰見嬰兒要醒,他急得來回走動。

朝簡若有似無地瞥了眼同樣關得很嚴實的窗戶,低聲對陳仰道:“你把嬰兒放在門口。”

“放門口嗎?好吧,聽你的。”陳仰動作輕柔地把嬰兒放在門外的地上,他彎了彎腰,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祝你好運,也祝我和所有人好運。

陳仰和朝簡走到拐角的時候,他聽見了“吱呀”聲,原本緊閉的門出現了一條縫隙,快速打開,快速關上。

門口地上的嬰兒被抱進去了。

陳仰的腳步變得輕快了一點,幾秒後就再次沉重起來,所過之處一個人影都沒有。

上一個大範圍的災難是科技園A3樓的任務,那一片都被海水淹沒了,隻留下水泡裏的半棟樓。

陳仰從左邊小店裏拿了瓶水,丢一個硬币上去。那硬币在櫃台上轉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把硬币轉得那麽好。”陳仰喝口水,把瓶子給朝簡。

“走吧。”朝簡的聲音夾在硬币躺倒的清脆聲裏。

陳仰回到紀念館西邊的廣場,一切還是原樣。

“老弟,怎麽辦啊?”張琦跌撞着過來,身後跟着一波任務者,大家都六神無主。

“不知道死了多少,我都數不完。”江江的聲音在抖,他以前做的任務沒死這麽多的,這數量讓他的恐慌沖到了一個從沒到達的高度。

“陳先生,那些戴了耳機的人我們都不能動,就讓他們一直戴着嗎?”阿緣背着一具幹屍,那是她表姐,她找到背出來的。

任務者的屍體會消失,表姐在她背上待不了多久了。

陳仰看了眼幹屍,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是頭一回經曆這種類型的任務。

“再看看,這場異變應該沒有結束,還在進行中。”陳仰說。

這話讓大家驚駭不已,他們整齊劃一地扭頭,臉朝向黑線裏的人群,異變還在進行中嗎……那到底要變成什麽樣才會停止?

張琦湊到陳仰耳邊,小聲說:“老弟,你能不能幫我問問錢秦,拿着耳機是什麽感覺,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他是怎麽出來的?”

陳仰将幾個問題抛到錢秦面前,其他任務者明裏暗裏的等着答案。

錢秦變回了最初的冷木姿态,他把背上哭累了睡過去的男孩往上托托:“拿着耳機會有幻聽,走出來靠意念。”

“那你爲什麽要沖向耳機?”有人按耐不住地提問。

錢秦給出兩個字:“好奇。”

衆人:“……”

那些遊客們肯定不是好奇,是被蠱惑了。

“啊——”

突然有個任務者發出驚叫。陳仰認出她是艾小魚,幫忙找到傻子的兩個女孩之一,優缺點都挺明顯的,但優點大過缺點,挺不錯。此時她瞪大眼,顫抖着手指向一處。

陳仰和其他人順着她的指引看去,随機都變了臉色。

先前被他們敲暈的遊客都醒了,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瘋狂地湧向廣場的黑線群,那畫面跟僵屍炸棺沒什麽區别。

有個少女被遊客撞到了,她本能地拉住對方,卻被那股力道帶進了幹屍堆裏。

少女的反應不算慢,她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就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往回跑。

衆人都以爲她能跑出來的時候,她卻忽然停下腳步,改變了方向。

“别拿耳機啊……天啊……不要拿啊……”

“快放下耳機!”

“快啊!”

然而不論隊友們怎麽喊,少女還是戴上了耳機,她不像錢秦可以猶豫思考,也不像小男孩那樣停頓,直接就戴上了,沒有半分遲疑。

隊伍裏寂靜無聲,過了片刻,陸陸續續響起驚惶的吸氣聲和痛哭。

“又沒了一個。”

“沒用,封閉感官還是會受影響。”

“剛才如果有人沖進去,趕在她碰到耳機前把她帶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有事了?”

“誰沖啊?”

“都是老任務者了,誰不知道自保是前提啊!耳機那麽多,四周全是,誰敢說自己進去就不會被迷惑?”

“……”

隊伍再次沉默。很多人都往錢秦那看,他經曆過了,可以進去試試。

錢秦黑中摻白的頭發被風吹亂,他瘦高的身形很沉峻。從前的他喜歡把問題簡練化,他會選擇效率最高的方式解決問題。

如果他要救那個隊友,他會在她拿到耳機的時候,直接砍掉她那隻手。

現在的錢秦……

“來不及。”這是他的回答。

陳仰蹲了下來,朝簡俯視他的烏黑發頂,喉頭動了好幾次。

朝簡作爲陪跑的家屬,也很難,他之前會在陳仰迷茫的時候給出引導,習慣了,但這次不行,他要強行壓制自己的習慣。

好在陳仰是被幾個柴夫添火,确定他的能力可以了,才在朝簡的幫助下進來這裏的,他沒有讓朝簡焦慮多久就清醒過來,起身道:“我們走。”

張琦兩眼一抹黑:“去哪啊老弟?”

“管理處。”陳仰拉上朝簡,邊走邊對大家說,“我們要通過那裏的地下通道進體驗館。”

“我們都走了,治安怎麽辦?”隊伍裏引起騷動。

“就是啊,麻痹的,任務牽着任務,限制太多了,我被搞昏頭了,都想一頭撞死。”

“……”

鄭之覃掐掉事發至今的第四根煙,指腹有點麻:“治安有什麽問題嗎,大家都不争搶了,人人有份,秩序很好,世界和平。”

衆人:“……”他們都去看廣場,那裏彌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安甯。

看到老隊友的,都壓制不住地嗚咽了起來。

“快走吧。”陳仰顧不上數隊伍裏還有多少人,他身形微亂地走在最前面,有種要奔赴刑場的錯覺。

不是錯覺,體驗館那個任務點是黑色奇迹的根源,比刑場好不到哪去。

可是不去不行。

有煙味從隊伍後面飄過來,陳仰也拿出煙盒,撥了兩根煙,他跟朝簡一人一根,一路走一路吞雲吐霧。

“彩虹不見了。”隊伍最後的張勁揚忽然出聲。

大家跟他一樣仰頭,彩虹真的沒有了。

“異象發生了變化,要麽是即将結束的信号,要麽是即将進化的信号。”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也有。”

“……”

隊伍裏的議論聲漸漸弱了下去。

阿緣走着走着,背上一輕,表姐走了,她的腳步晃了晃,咬緊嘴巴裏的爛肉,繼續前行。

“我……我的天啊!”

“……卧槽!”

後面接連炸起驚呼,陳仰連忙轉身一看,眼前的場景讓他呆在了當場。

廣場上的那些幹屍全都粉化了,而所有戴耳機的人,就像是被催熟的果實一樣,身體開始脹大,嗓子裏隐隐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呻吟,痛且快樂。

“嘭……嘭……嘭……”

當這些人漲到兩三倍大小之後,仿佛到了極限,他們頭上的黑線全部“嘭嘭”斷開。

毛骨悚然的斷裂聲在廣場上響成一片!

之後……

那些人如同瓜熟蒂落似的,全都躺倒在廣場上面,靜止的像具屍體。

世界進入死寂中。

大家眼神交流,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快要爆炸的恐懼和驚慌。

“那些人不會全都死了吧?”江江小聲說道。

沒人說話。他們目測廣場上至少有數百人,如果全都死了的話……

“活着!”有人驚喜地喊了一聲,“還活着!”

果然,在大家希冀又警惕的目光中,那些人開始掙紮着爬了起來,隻不過他們的身體漲得太大了,這讓他們顯得非常遲鈍。

“他們頭上的耳機消失了。”陳仰用力咬了下嘴邊的煙蒂。

那些人戴在頭上的耳機全都枯萎脫落,就連那些黑線也斷開了,一寸寸幹枯碎裂,像灰燼一般消散。

微風吹過,掃盡廣場上的殘燼。許久,風聲稍息,天地陷入深邃的甯靜,沒有人發出聲響。

因爲大家還是不太相信,災難就這樣結束了,直到他們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确定再也沒有事情發生了。

“真的結束了……”張琦搓着臉看陳仰,“老弟,你不是說異變還在進行中嗎?”

陳仰沒回答,有隊友替他說:“不都是猜的嗎,總有猜錯的時候。”

陳仰并沒有反駁,他抿着煙蒂,一眼不眨地盯着廣場上的那些人,呼氣吸氣的頻率都放得很慢。

廣場上的遊客和當地居民也緩緩清醒了過來,他們揉着腦袋,發現自己變大的身體,神情全是一緻的呆滞,都忘了崩潰尖叫。

“現在不要過去,就待在這!”陳仰叫住打算前去查看的隊友。

那男生不聽勸,嘴裏神神叨叨地念着:“秩序啊。”

他做任務是沉浸式的,把幹一行愛一行發揮到了極緻,一心想着維護秩序。

“傻逼,你看清楚,他們沒有起沖突!”老肖給了他一拳。

男生流着鼻血跟老肖打起來。

老肖的小搭檔把人踹趴下,再把人的頭發揪起來,讓他面對廣場。

男生捂着雞蛋一邊嚎叫,一邊看廣場,的确沒沖突,那些人一個個的都傻了。

規則的漏洞就在這,不管遊客們怎樣,面臨什麽,隻要沒沖突,他們就可以不用管。

一秒……兩秒……

時間分秒流逝,廣場一直沒動靜。

張琦長舒了一口氣:“活動真的結束了。”

“看樣子是的。”有幾個人癱軟在地上,心有餘悸。

“可是……那些膨脹的人怎麽辦?他們會不會炸掉?”艾小魚惶惶道。

“不知道啊,劉值呢,他死哪去了?”

“他死廣場了嗎?”

“沒注意,要是真的死那了,也已經粉掉了。”

大家相對無言。

陳仰腦子裏的螺絲在不停收緊,他往後退了退,離廣場更遠了一點,之後他又扭頭看管理處,判斷兩地之間的距離,不知在盤算着什麽。

“小仰仰,你總是這麽敏感。”喬小姐湊近。

陳仰把一口煙噴在旁邊,發現她的眼尾有些紅腫,哭過了的,這不奇怪,畢竟她進來這裏了,就足夠說明她的世界是什麽樣。

“喬姐,你的旗袍怎麽變短了?”陳仰看了眼她的旗袍下擺,滿臉驚訝,還是他記錯了?

“你沒記錯,我今天穿的是長款的,剛才破了,撕掉了。”喬小姐輕描淡寫。

陳仰抽了抽嘴:“看不出來。”

“姐姐心靈手巧嘛。”喬小姐問陳仰讨了根煙,“男士的味道怪兇的,我不喜歡,湊合了。”

有男同志往她的腿上看,腿是真的白,他們也是真的動不起邪念,太累了。

“我不打算在這待着了,我要去管理處,你們呢?”陳仰問道。

“分批行動吧。”有人提議道,“一部分留在這裏觀望,一部分去管理處。”

正當大家分隊的時候,江江插在屁股兜裏的對講機突然傳出電流聲。

“吱……吱……喂!這裏是景區控制室,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能聽到!”江江連忙拿起對講機,“劉隊!”

衆人全都屏氣凝神。

劉值那狗東西還活着呢,呵呵。

“太好了!能連上了!”劉值松口氣,他一副“我聯系了你們很久,擔心得不行,現在終于聯系上了”的焦心樣子。

大家:“……”

“人都去哪了,紀念館西邊的廣場是怎麽回事?”劉值奇怪地問道。

“異變啊!死了很多人,還有很多雖然沒死,但也好不到哪去!昨晚我就說要驅散遊客,你不準!”張琦湊到江江跟前,沖着他手裏的對講機噴唾沫,“你說什麽黑色奇迹隻是傳說,傳說你奶奶個頭啊傳說!”

張琦的性子還算和氣,平時不是很愛噴髒,除非是真生氣了,譬如現在,他氣得直哆嗦,明知不應該跟個反派Npc搞真情實感,他卻就是控制不住,把對方當同事了。

張琦情緒激動,腦子供血不足,他有些頭昏,手抓住江江說:“小兄弟,你别動,讓我撐會兒。”完了又繼續噴。

等張琦噴完,對講機上已經全是水了。

江江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他就這麽尬着。

對講機裏沒聲響,過了一會才傳出劉值神經質的溫煦聲音:“各位,旅遊節還在旅行吧。”

“還在舉行就好了,拜托你們了,旅遊節要好好辦完。”他又說。

那話聲裏隐隐約約還混着女人的笑聲,有種陰森森的愉悅感。

圍在對講機旁的幾人都有些窒息,那個被劉值殺死碎屍的女鬼就在他邊上!

陳仰夾開小半根煙咳嗽了兩聲,他現在有個很強烈的推測,那女人去年來三連橋旅行就是沖的黑色奇迹,她不知道從哪知道的這個傳說,抱着好奇心跟獵奇心來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都想簡單了,她的遺願不是普通的旅遊節,是體驗館重新開啓,黑色奇迹再次出現。

現在的情形對已經是厲鬼的她來說,很精彩。

——這才是真正的旅遊節。

陳仰打了個冷戰。

背上的手掌給了他溫暖和支撐,他和朝簡對視一眼,指間的煙頭虛虛地蹭了下對方。

“老弟,你往廣場看啊,他們好像很痛苦!”張琦驚道。

陳仰把送到嘴邊的煙拿下來,視線一轉,廣場上的那些人由于身體脹大的原因,這會都出現了腰痛、腹痛的症狀,有個别人甚至在幹嘔。

“痛苦是正常的,身體都變形了。”陳仰說。

“那……他們不要緊吧?”有任務者的臉上顯出擔憂之色。

“我感覺應該是死不了的,目前來看,他們除了脹大之外,好像沒什麽其他問題。”旁邊的人不是很确定地說道。

就在這時,廣場上再次混亂起來,隻見開始幹嘔的人數在不斷增加,到處都是嘶啞的嘔吐聲。

“他們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怎麽就都開始幹嘔了?”

“……”

隊伍裏的氣氛再次繃緊。

陳仰開始後退,他的左手一直拽着朝簡,沒有松開分毫。

其他人也一步步向管理處的方向倒着走,他們戒備地四處掃動,“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都分不清是誰的。

“隻要他們别有攻擊性,什麽都好說,我很怕屍變。”張勁揚啐了一口。

周圍人瞥瞥他隻穿着黑色背心的上半身,看看那一塊塊精而不壯碩的黝黑肌肉,再看他布滿傷痕的雙手和血管鼓起的手背,他們默默地開始留意路邊的一磚一石,尋思什麽能當防身武器。

陳仰把煙頭吐掉,他兜裏有鐵釘,這是他最喜歡的小東西了,不需要找其他道具。

陳仰也是倒着走的,廣場的動向被他收進眼底,他發現那些人的狀況急劇惡化,很快的,所有人都開始幹嘔起來。

“啊!”有個遊客的身體猝然繃直,他仰面朝天,整個人成一個“C”字型。

“呃……呃……”他充滿痛苦的臉上青筋暴起,嘴巴拼命張大,自腹部發出低沉的嘶吼。

陳仰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他們目睹那個遊客嘶吼了片刻,發出一聲幹嘔聲,接着就有一縷白色的絲狀物從他嘴裏仰天吐出。

“嘔嘔……”

随着嘔吐的劇烈,吐出的絲狀物也越來越多,這些絲狀物很輕,全部飄散在了空氣中。

“那個人他……他是怎麽了?”有人驚悚大叫。

“大概是在散播種子吧。”鄭之覃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就像一個……”頓了頓,鄭之覃說,“已經成熟了的果實。”

陳仰腦海深處湧出什麽東西,太快了,他沒能來得及抓住。

漸漸的,凡是戴過耳機的人,全都出現了同樣的症狀,直到天空中滿是白色的絲狀物,就如漂浮的雪花,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美麗。

“呼……”

一陣冷涼的輕風拂過,這些絲狀物通通随風而散,飄向整個三連橋。

“快捂住口鼻……快捂住口鼻……”陳仰的眼睛瞬間瞪大,他聽到自己變了調的聲音,“快捂住口鼻……”

他眼眶充血,拼盡全力大吼:“快捂住口鼻!”

有部分任務者在陳仰還沒吼完的時候就已經那麽做了,而有些人的能力和經驗都差一大截,連平均水平都沒達到,他們慢了很多。

“啊啾!”一個任務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他拼命揉了揉通紅的鼻子,迎上大家緊盯的視線,讪笑,“你們别緊張,我隻是有點花粉過敏……”

話沒說完,那任務者的神情就生硬地一滞,緊接着,他的面色刷地變得青紫,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脖子,瞳孔迅速放大。

“嗵!”任務者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這一幕發生得非常快,大家都沒怎麽反應過來。

離那任務者最近的艾小魚連忙蹲下來查看,她确定了結果之後,身體猛烈一顫:“死,死了。”

然而這隻是開始……

“啊啾!”又有一個任務者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同樣的悲劇重演,地上多了一具屍體。

“啊啾……”

陳仰摁住朝簡給他戴的口罩後退好幾步,他拉着對方掉頭就跑,變跑邊喊,喉嚨刺疼聲嘶力竭。

“快進管理處!快跑——”

“那白色的東西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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