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獨處,坐在床上,因爲習慣,姜泰下意識的就想盤坐起來,但他卻主動掐滅了這個念頭,不管有人還是沒人,這種細節都應該避免。
他幹脆取出一個封皮爲藍色的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将今日實驗發生的一切,從頭到尾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細節,他全都一字不差的記錄下來。
然後,他取出另一個封皮爲黃色筆記本,将每一個步驟的用意得失,都以自己的理解梳理一遍。
而在房間一角,無論是封皮爲藍色的筆記本還是封皮爲黃色的筆記本都以整整齊齊的堆了十幾本。
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在這個世界順利的踏上力量之道,難度有多大,因爲這個世界的一切種種,都讓他感覺到一種扭曲錯位,很多這個世界視以爲理所當然的常識,他卻無法打心底裏認同——至少一開始是這樣。
他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其他都先抛到一邊,先用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将所見所聞的一切種種全部記錄下來,反複的閱讀、反複的領會,讀一次不能理解就讀兩次,讀兩次不能理解就讀十次,還是無法理解,那就将之揣摩熟練到如同本能反應。
譬如鈴聲和食物之間本來是沒有聯系的,也不存在任何必然的邏輯,可若每次鈴聲響起就會有食物出現,連續一百次,根本不需要理性歸納,身體本能就會記住這個規律,甚至鈴聲一響身體就會分泌唾液。
讓身體率先做出反應。
最開始,這隻是他不得已之下琢磨出來的方法,可事實卻證明,效果好得出奇!
隻加入玄命學派半年,就成爲唯二的被老師相中的親傳,靠的可不僅僅是水槍射得準。
更重要的還是他在基礎進度方面把其他新人遠遠甩在了後面。
他左思右想,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這歪打正着。
他繼而又聯想到,第二藍星發展起來的武道修煉體系,也是他踏上修行路的起始,也有類似的現象,因爲這種狀态非常難得珍貴,單獨拎出來,被稱爲“無想無念之境”,武者若能在這狀态中涮一涮,修爲都會突飛猛進。
另外,據他所知,炎夏練氣觀想修煉體系,或者藍星其他力量體系,都有類似的現象,九州之主開創的呼吸法就更是如此,在修煉過程中完全将主動權交給身體自身,意識退居幕後。
無心之下,在這個世界再一次印證了這個事實,一個念頭不由得在他心中浮現。
“不獨是藍星,這難道是一個通行諸界所有力量道路的普遍規律?至少在踏上力量之道的初期,智慧生命的自我意識不僅無益,反而是一種阻礙……所以,那些明明沒有任何智慧,非常蠢笨的獸類,不需要任何知識傳承,也能自然而然的踏上力量之道,甚至在摒除智慧戰術經驗的加成外,在同一層次,它們的力量反而更大更純正。”
他在力量道路上的天賦是頂級的,當他想通這一點,因之而成的另一個推論自然而然的在他心中萌芽。
“所以,我過分執着于藍星世界的理念與這個世界理念的沖突,但真個跳出來,以更大的視野去看,一個世界的理念就像是獨屬于一個世界的皮膚,每個世界都有獨屬于自己的一套皮膚,它們之間并不存在正确和錯誤,隻有合适與不合适,匹配與不匹配。過分執着堅持,反而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呃——
這不就是佛家所謂的“相”嗎?
着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姜泰兜兜轉轉悟了這一圈,卻發現答案早就在故紙堆中寫得明明白白。
在發現這個世界與神禦世界、靈械世界和其他六個大世界有着很大的不同,且藍星對它們的了解相較于其他六個世界要少很多之後,對于這三個世界的腦補猜測就從沒有停止過。
神禦世界和靈械世界還好說,雖然信息不多,對其力量道路也存在太多未知,但通過藍星世界相似道路的聯系印證、并對已有的信息進行綜合側繪,也能大略繪出其外在輪廓。
可唯獨這個世界,因爲什麽原因被吸引過來就争執了好多年。
即便現在,在這一點上,也沒能達成完全一緻。
主流的觀點有兩種。
第一種觀點認爲,這個世界雖然看上去奇奇怪怪,以藍星的眼光去看,怎麽看怎麽别扭,可你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是除藍星之外,最有“科學精神”的一個世界,講求嚴謹的邏輯——雖然這套邏輯和藍星世界那一套過于犯沖。
而藍星世界因爲天變之後炎夏一步步都踏在正确的節點上,天變之前的一切文明成果并沒有如第二藍星那般崩塌式的毀滅,隻要是能夠留存的,就都留存了下來。
“科學精神”、“科學理念”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一點。
這種觀點認爲,科學精神并不是那些已經大半失效的物理公式,而是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并不會因爲物理定律失效就一起消失,事實上,炎夏修行體系中以六一學院爲首的學院修行派就幾乎完美的繼承了這點。
所以,藍星世界與這個世界在具體道路上、在具體理念上,要麽八竿子打不着,要麽彼此嚴重犯沖,可在思維方式上,都有着濃濃的“科學烙印”。
這種層面的契合度,自然足夠讓藍星成爲一座吸引此界目光的明亮燈塔。
這似乎很有道理?
第二種觀點卻認爲,此界之所以能被藍星世界吸引,是因爲在另一件事上的高度契合同步。
将一些明明荒誕不羁的事情,提煉成爲超凡公式,繼而将超凡公式升華成爲偉大公式,完成這一步步升華蛻變的關鍵,并不在于這些公式本身誰更正确,或者說,這個世界壓根就沒有“正确”這個東西,而是誰更能覆蓋更廣範圍、占據更多智慧生靈的心智,普及成爲他們習以爲常的常識!
超凡公式升華成爲偉大公式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在整個世界範圍内的認同度有沒有達到“常識”的地步。
而一旦達成這項成就哪怕【狗屎】=【黃金】,在這個世界也是可以成立的,也是必然能夠成立的!
這種事在藍星其他陣營眼中可能有些不可思議,有些無法理解,可在炎夏很多人眼中,可就太熟悉了。
濃烈的既視感撲面而來。
這不就是炎夏常做的“人爲自然立法”異世界版本嗎?
世界影響衆生、自然也能影響其内的無盡智慧生靈,智慧生靈都要在世界畫定的那個圈中生活。
可是反過來,無盡智慧生靈若是形成了一個趨于一緻的念頭想法,也能夠給世界“植入”新的想法,由此更進一步,既然能夠植入,那麽,是否能夠改寫呢?是否能夠替代呢?
一個超凡公式,便是一個新的世界規則,一個偉大公式,更是世界的底層規則。
或許這個世界最開始還顯得比較正常,可随着一個個學派如同貼小廣告一樣不斷把自家的超凡公式貼上去,一層覆一層,彼此之間,有沖突、有抵消、有關聯……最終這個被“塗塗改改”了多次之後的世界終于“面目全非”,如同一個神經病。
這個觀點看上去似乎也沒有什麽大毛病,很合理,所以,一度有人試圖将這兩種觀點彌合在一起,但因爲兩種觀點的兼容性太差,至今也未能完全理順。
不過,無論怎麽追究,也不管因爲什麽原因,這個世界已經出現了,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這種看到結果然後去拼湊過程的活,說重要也重要,畢竟能夠爲将來“釣魚”積累更多經驗,可若說不重要也真沒那麽重要,至少不會耽誤任何正事,對諸天穿越計劃的進行也沒有什麽影響。
唯一的影響就是不好對這個世界進行命名。
根據炎夏中樞的倡議,藍星世界各陣營對這些世界有着同一套命名規則,在藍星世界内部,一個異世界隻會有一個确定且唯一的名字,而這命名原則主要有兩點,一是簡單易懂,再一個就是盡量與這個世界的道路本質相契合。
其他八個世界都相繼有了自己的名字,唯獨這個世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用【第九世界】代稱,最後,直到諸天穿越計劃施行之前,才以和稀泥的方式,綜合兩種觀點,勉強定下了此界之名,【科改世界】。
事實上,無論是持第一種觀點者還是持第二種觀點者,對這個命名都有些不滿意。
所以,除了一些官方的、正式的資料中,在人們口頭交流中,這個世界反而繼續沿用【第九世界】這個稱呼。
姜泰将今日實驗所見所聞種種反複梳理之後,便沒再做旁的事情,躺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對于這次穿越的行事,他心中已經有了大略的想法,在晉升成爲學者之前,老老實實學習,其他的什麽也不去想,也不去做,自從踏上這朵屬于玄命學派的白雲之後,他甚至斷了與念頭深處的交流溝通。
……
邪佛世界。
荒山。
一個頹敗的村落。
“這邊……這裏,大師小心腳下!”一個面容謙卑、一邊在前引路還不時扭頭點頭哈腰問候的看不清面貌年紀的男子在前引路,秦慎重頂着一個锃光瓦亮的光頭,穿着一身華貴富麗的錦袍,面帶和煦如暖冬的微笑,雙手合十,步履從容的跟在他身後。
而引路男子每次提醒問候,他都會禮貌的雙手合十回應:“阿栗弗多!”
兩人走過坑坑窪窪的小路,中途有幾處積水甚多,引路男子腳上沾了許多泥土,可秦慎重一雙鞋卻沒有沾染絲毫泥土,依舊幹淨如新。
引路男子見此,眼中敬畏之意便越發濃郁,神态也越發恭敬溫順。
兩人一前一後,秦慎重在引路男子的帶領下幾乎要走出村落範圍。
引路男子這才停住了腳步,指着十幾步外一間破敗不堪的屋舍,臉上自然浮現出嫌棄惡心的神色,雙腳死死釘在原地,沒有再往前一步,似乎那裏有讓他非常抗拒的東西扼住了他的腳步,就像是人會下意識避開不潔之地一樣。
“大師,罪民就在那裏!”
秦慎重點了點頭,然後對他恭敬一禮:“阿栗弗多!”
引路男子很高興,連連擺手道:“應該的,應該的,那……您有什麽話自去與他說,我這就去了?”
秦慎重點了點頭,任由他離去。
他看着十幾步外的破屋,暫時沒有進去,而是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一番。
這才邁步緩緩走了過去。
破屋沒有門,走到門口,他一眼便看到了有一位老者躺在破屋的陰影裏。
還是借着屋頂缺漏的一角照射進來的光明,這才勉強看清楚他的模樣。
這是一位形容十分凄慘的老人。
癞痢的腦袋,有的地方光秃秃,有的地方稀稀疏疏卻長了幾根半長不長的發茬子。
腦袋上隻有一個耳朵,另一邊光秃秃的,仿佛此人從生下來便隻有一個耳竅,而且,這僅剩的一個耳竅也如同長了難以愈合的膿瘡,看上去就讓人犯惡心。
雙目緊閉,是個瞎的。
鼻子和上唇壓根就沒有,下唇到雙眼之下那麽大一片區域空空蕩蕩就是個窟窿,看上去要多惡心有多惡心,直接挑戰人類的審美底線。
因爲老人的這幅相貌,讓哪怕富有同情心的人見了也會努力将他的痕迹從心底抹掉,至少也要弄到不礙事的邊角裏去。
不過,秦慎重的面色卻始終不變。
老人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宛如一具早已死去,甚至已經開始腐化幹朽的屍體。
秦慎重卻在一陣打量之後,緩緩走了進去,來到這位“罪民”身前。
然後,他再次雙手合十,念誦道:“阿栗弗多!”
那位仿佛一具幹屍的老者一點點轉過頭顱,無法視物的雙眼對上了秦慎重。
秦慎重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的注視。
良久的沉默之後,一個意念直接在他心中響起:
“你非此界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