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不苦慢悠悠踱步上班。
先在閱讀區、交流區轉悠了一圈,重新感受了一下氛圍,将心境從遊曆遠行的狀态調回學院宅隐的模式。
最後,他停在了報刊區,将遊曆這大半年新上架的所有學術刊物和重要的時政新聞報刊全都收集起來,打算花幾天時間把這些内容全啃一遍。
因爲炎夏,整個世界已經駛向了與前世完全不同的方向。
除了重要的大勢節點,前世的所有記憶和經驗都已經沒了價值,很多時候甚至反而會成爲一種障礙,他必須随時刷新對世界的認知。
前世,星球增長是從新曆五十年開始,今世足足提前了三十年。
前世,星球開始增長時,全球人類總數量不到今世的三分之一,星球增長的幅度也遠沒有今世大。
而且,因爲長期的混亂,各類傳承鮮有完整保存下來的,無論是科研體系和科研思維,還是對物資和人員的宏觀調動經驗,遠不能和今世相比。
特别是那些天變後出生的、天賦更高、站在個體進化道路頂端的強者基本都是各個文明陣營的決策高層,他們從骨子裏信奉的就是個體進化的道路才是新世界的真理。
至于研究什麽的,和個體的修行進化相比,重視程度并不高,更不可長期傾整個文明陣營之力緻力于各種研究探索之中,所以,直到間層訊息滲透過來之前,人類對新方向、新職業的探索都還處在萌芽階段。
而今世,提前了七十多年,六一學院除了有修行這項主修課程,還有馭獸、靈植、煉器、煉丹、陣法、機關術六個選修方向,每個方向都已經有了不菲的成果,和非常明确的前景。
前世,間層訊息滲透過來時,人類頂尖戰力是S級也就是三品實力,而姜不苦現在也已提前七十多年達成這項成就,他相信,不超過十年,炎夏就會有更多三品境界的修行者湧現。
今世若能安穩發展到新曆百年左右無論是藍星還是人類文明,都會遠超前世同期。
……
“經過連續九年的觀測,若從星球直徑的變化看,增幅在逐年下降,可若從表面積看,第一年增幅近八億平方公裏,第二年新增13億,第三年新增16億,第四年新增20億左右,此後連續五年星球表面積都保持20億平方公裏每年的增幅。
我們若假定星球未來将長期保持這個增幅,那麽,我們就會得出一個非常有趣的結論。
各文明陣營爲了刺激人口增長,已經窮盡一切辦法和智慧,世界若無新的颠覆性規則出現,比如女性孕期縮短,或者一胎生兩個乃至三五個成爲常态,那麽,現在各文明陣營的人口增長率已經達到人類擴張的極限。
炎夏人口增長率爲8%,其他各陣營的平均人口增長率爲7%。
若星球表面積長期保持20億平方公裏每年的線性增長,人類繁衍速度保持各文明陣營現在的指數增長趨勢,那麽,在未來45年内星球都将處于地廣人稀的狀态。
特别是從現在到未來三十年之間,人類增長的速度趕不上星球擴增的速度,星球上會出現更多更大更廣袤的無人區,成爲野性力量繁衍進化的超級溫床。
可從四十五年後開始,這一趨勢就将逆轉,人類不僅能将所有荒野無人區收納入囊,新增的人口不僅能夠填滿新增的土地,甚至還會有大量富餘。
到時,人類又會再次回到地少人稠的狀态。對炎夏而言,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重回曾經的老路,從刺激鼓勵生育到實行嚴苛的生育政策。
是不是想着去侵占其他文明陣營的疆域擴大本文明的發展空間?重新回到文明陣營之間的争競角逐上?對其他文明陣營而言,這或許是個辦法,可對炎夏而言,這就是一條死路。
因爲若按照上述模式發展,等到45年後,星球超過80%的疆域和人口都屬于炎夏陣營,其他幾大文明陣營全部加起來都不足20%,即便咱們全把他們趕下海,以彼時炎夏數千億計的人口基數,8%的人口增長率,用不了幾年就會把這疆域填滿,最後還是得回到人口政策本身。
所以,筆者的建議是若後續的發展真如預測的這種趨勢,當局應提前數年就踩刹車,不要等人口達到峰值之後再采取措施,對于生育,既不鼓勵,也不打壓,保持自然穩定的增長,此法可能減緩炎夏對全球的布局,耗用更長久的時間,但于人心的穩定卻最爲有利。”
姜不苦捧着份兩月前的《炎夏時政》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姜老師也在關注這篇文章啊。”
姜不苦放下報紙,莫澤正輕笑着站在旁邊。
莫澤就在他對面坐下,好奇問:“自從這篇文章刊載以來,一直就是人們熱議的一個話題……姜老師您怎麽看?”
姜不苦颔首道:“若未來的趨勢真如此發展,這确實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提前做好應對,總比問題發生後再去解決更好。而且,随着人口越來越多,管理難度也會指數級上升吧,我真的無法想象,咱們炎夏人口真到數千億這個級别該如何管理。”
感慨之後,姜不苦看着特意來此的莫澤,直接問:“你這是……找我有事?”
莫澤道:“此來是向姜老師辭行的,我已經向上面遞交了辭呈,今年幹完就要離開學院,以後回來的機會應該也不多了,所以來向您告個别。”
莫澤是新曆三年到新曆七年的在校生,參加了萬人修典,風雲流散,鐵打的學院流水的師生,到了新曆三十年末的現在,現在的學校僅他們二人經曆過那個時期,既是沾了點邊的師生關系,又是故舊。
姜不苦聞言,詫異道:“你今年才四十四歲吧,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你更是一手把六一學院從純粹的修行學校升格成融合了多個院系的綜合學院,既有能力又有資曆,怎麽想到這時候辭職?”
莫澤擺手苦笑道:“姜老師莫要擡舉我,正因爲我能力不足,這個綜合學院被我弄成了個夾生飯,雖然強把大家湊在了一起,但各家依然各行其是,要想把這事徹底辦成,我的實力還是差了些。”
說到這裏,他感慨道:“六一學院說到底是個修行學院,行政能力當然需要,可身爲校長,若是修爲不能服衆,再強的行政能力又有幾分威力呢?更别說其他學院正在和咱們别苗頭,咱們六一學院既然自居整個修行體系的領路人,若領路人的本事不能讓人心服口服,豈不是自打耳光?”
聽他這麽說,姜不苦默然。
在新曆三年到新曆七年那個時間段,莫澤的天賦稱得上時代之子,同時覺醒意識靈魂側、體魄血肉側雙異能,十年前他接任成爲第三任校長之時,當時B+級,也即五品上境的實力也在炎夏最頂尖之列。
經過十年苦修,他終于突破自身瓶頸,修爲從五品上境達到了四品下境層次。
可惜,這十年他雖一日不辍,身爲六一學院的校長,能随時享受修行體系最前沿的成果,他依然不可避免的被越來越多後浪超越。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他現在的實力别說炎夏頂尖,隻六一學院,就有不下三十位教官的修爲比他更高。
而随着時間流逝,超越他的教官必然越來越多,甚至很可能以後六一學院的學生修爲都會比他高。
莫澤現在才四十多歲,哪怕他修爲再無寸進,活到自然壽終至少得六七十年後。
作爲始終引領整個炎夏修行體系的排頭兵,真到那時,别說精英教官,一個尋常校職工的修爲都比他強了吧。
所以,實際的情況,已不允許他這第三任校長如前兩任那般一直坐到身死之日。
趁着六一學院遷移新址,爲六一學院插上一雙騰飛的翅膀,然後主動辭職,對他來說,這反而是急流勇退的明智之舉吧。
心中轉過這些念頭,姜不苦沒再深究這個話題,而是問道:“那你以後是怎麽安排的?你擔任六一學院的校長十年,現在才四十四歲,年富力強,若就此進入退休狀态,或者經營個人或家庭的瑣碎事務,那就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莫澤很爲姜不苦能說出如此交心的言語而高興,道:“這個問題我和上面有過很多交流,既然我的修爲現在已經不太拿得出手,也基本到了個人成長的上限,以後我就會更徹底的轉入行政文職這一塊。”
對于将來的打算,他跟姜不苦交流了許多,一個多小時候,他才辭别離開。
而因爲他談吐中透露的消息,姜不苦心緒也頗不平靜,又在典藏閣中小坐了一會兒,他起身回了小院。
泡了杯茶,靠在躺椅上,眼睛半瞑半睜,推演着未來大勢發展。
個人的成長和發展,是無法擺脫時代大勢的。
莫澤隻是談及了他未來的職業規劃,但話語中,卻透露出炎夏決策層對未來的布局思考。
星球每年都在變大,在遠距離交流上,陸上交通已經徹底斷絕,唯一能撐場面的就是飛艇,炎夏雖然有着全球最龐大的飛艇隊伍,但每兩年一次的、現已經超過十億規模的大遷移就已将其潛力榨幹,幾乎一刻不得閑,除了運人,還有轉運海量的物資。
而且,随着星球表面積持續增大,新城前線距離炎夏後方的距離越來越遠,動辄數萬公裏,往返一次的成本越來越高,哪怕每年有成群結隊的新飛艇隊伍加入,也全都會填進這無底天坑之中。
所以,在可以預見的将來,要将飛艇用作民間城市之間往返交通工具,是不現實的。
城市之間的交流必将越來越困難。
而從通訊來說,電報機雖還沒徹底廢掉,但損毀率已經到了發一個字就要炸一台機器的程度,别說民間用不起電報,官方除非重大事件,也輕易不再使用電報發信。
而另一方面,炎夏疆域每兩年就會激增一次,人口也在以指數級增長,本土疆域超過七億平方公裏,人口超過百億。
若算上同爲炎夏陣營,現在已基本完成文化同化的周邊諸國,海外的古洋洲、源大陸,人口規模和疆域面積更是大到超過普通人想象。
哪怕炎夏有着獨一無二的,調動海量人員和物資的經驗,也依然越來越有力不從心之感。
早在很多年前,帝都都隻負責宏觀大方向的把控決策,具體的執行則不斷下放,還組成了數十支在飛艇上辦公的巡回政府,每個飛艇隊伍駐紮一支大而全的決策中樞,制定好路線,在每個城市之間往複移動,以此牢牢掌控每個聚居城市,将整個陣營的力量始終擰成一股。
這種大勢的改變,六一學院也不能幸免的受到了濺射傷害。
無論是每屆去各地招收學員,還是學員從自家城市到學院之間來回,浪費在路上的時間越來越多。
求學四年,在路上往返的時間就超過半年,而且,未來這種難度還會持續增大。
官方開出的藥方是增設副腦,帝都作爲整個炎夏陣營的絕對中樞,這當然不能動搖,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在距離帝都過遠的區域,設立副都,比如源大陸、古洋洲、本土東南西北四方,這些副都在實際事務的決策中擁有如同帝都一般無二的權力,隻需要将最終決策告知帝都即可。
這是古人早就運用娴熟的故智,因爲疆域的廣袤和溝通的不便利,長期設有南北二都,一主一副,共理國務。
如此,帝都就可從具體繁雜的事務中擺脫出來,隻需牢牢掌控各處副都的局面,始終做好炎夏意識形态的防守和輸出即可。
這是自上而下的重大改變。
與之配套的,則是自下而上的調整。
對于普通民衆而言,信息時代早已成爲遙遠的往事,還能清楚記得天變之前往事的,都已是四五十歲中老年,甚至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社會的中堅,因爲持續數十年生育政策,年輕人,新生代的比例非常誇張,經曆過信息時代的人的比例非常低,被稀釋得很難發現同類。
對這些新生代而言,他們這一生中能見到的整個天地就是那一座城,所思所見超不出這範圍,所有的愛恨糾葛也盡在一城之内。
他們或許能從書中看到城外更廣闊的世界,但若修行不成,又不是智商爆表的妖孽,終此一生都是傳說,和他們并不任何關聯。
因爲每兩年一次的大遷移對物資的海量需求,所有新城都複古得更加徹底,對物資依賴極大的蒸汽工業風正在逐漸褪去。
城内出行要麽步行要麽借用畜力,别說公交車,自行車都成了稀罕玩意兒。
時間在向前推移,可那些新生代,卻越來越像是真正的古人。
而從行政管理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和經過信息時代轟炸的人相比,他們實在太單純,就連總會出現的壞蛋都壞得很單純。
所以,對每個聚居城市,炎夏決策層會效法先賢智慧,借鑒黃老之術,去蕪存菁,以“無爲”而達“有爲”。
“無爲而治,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姜不苦輕聲念誦。
随着時光流逝,普通人在這個世間的存在感會越來越微弱,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小小的一個城,就是他們一生一世的國。
這是大勢之必然,隻是早晚而已。
若自然演變,城與城之間,真會逐漸發展成“國”與“國”之間的關系,隔膜會越來越深,即便同爲炎夏血脈,也無法阻擋漫長時間之後的彼此疏離。
炎夏高層以更主動的姿态迎接這種大勢,另一方面,則期望借助發展了三十年的修行體系,打破這隔膜。
若将不同的城看成不同的組織細胞,那麽這修行體系就是貫通所有組織細胞的經絡。
在其他方面推行“無爲”,在炎夏文化的教育和修行上,則推行“有爲”,前者将強化新生代在情感上的認同感,後者則爲每個人保留脫離自身之城,擁抱更廣闊世界的機會。
越來越廣闊的世界,對普通人來說,越發成爲望而卻步的天塹,隻是看看就能頭暈目眩,感到不安,可随着修爲越來越高,人們的行動力、活動範圍自然就會越來越強,若自身的移動速度超過飛艇,整個炎夏都盡在腳下。
他們來自不同的城,随着他們的修爲越高,世界也就越發廣闊,會接觸到更多城,他們天然就是傳播與交流的使者。
炎夏隻要牢牢掌握了他們的心,就相當于獲得了他們背後那一座座城的心。
因爲這理念,修行體系會更徹底的鋪開,能覆蓋每一個炎夏子民,從蒙學就開始接觸修行。
然後初級、中級、高級,其中最優秀者則去各副都的六一分院修行。
是的,在這一波大改之中,六一學院會跟随帝都一起,學會分身術,凡有副都處,皆有一座六一分院。
凡副都轄内的優秀學員,直接在六一分院接受與六一學院一般無二的教育。
這樣,他們在最好的年紀,修爲最能突飛猛進的階段,就可以安心修行,而不是耗費在往來奔波上。
等到他們學有所成,從六一分院畢業,則會有一次特殊的遠遊,以腳步丈量浩瀚的疆域,以朝聖般的姿态親往六一學院。
既親眼見證炎夏的廣大,開拓眼界視野,同時也是一次心靈的“回家”。
姜不苦試想那種盛況,以現在頂級學員的天賦,等他們學有所成,修爲至少能到四品,未來更有可能達到三品,他們來自各個副都分院,結識校友,他們将在此地把各個副都分院新發展出的各種成果坦誠交流和分享,天才的他們擦撞出更多靈感的火花。
修行體系會在如此多智慧靈感的澆灌下越發旺盛的成長。
六一學院,除了負責帝都直轄境内絕頂天才的教育培養外,更重要的作用變成給所有分院搭建一個暢通交流的平台,讓所有分院的成果達到最高效的融合。
以前是單核處理器,未來則是多核處理器。
而有着十年六一學院校長經曆,又年富力強的莫澤雖然辭去了六一學院校長一職,卻并沒有被閑置冷落,反而承擔了更大的重任。
負責所有副都分院的籌建和指導,包括每個分院校長和教官的遴選,與六一學院的對接和分工,比如有的分院可側重馭獸,有的可側重煉器,因地制宜。
另一方面,按照炎夏高層的核心意圖,将這些年發展頗爲成熟的修行體系做全面的梳理,甚至還會涉及到大架構的重新制定,與行政方面的變化相互配合。
莫澤隻是在介紹自己的工作去向時簡單講述了一些行政方面的背景變化,姜不苦配合這些年遊曆所見,還有對天下大勢的精準透視,他比莫澤本人更清楚直觀的看到随着這一系列的變化,對整個炎夏文明的深遠意義。
他又想起貫通炎夏所有城池,将炎夏陣營連爲一體的“炎夏龍脈”,以城池做組織,以修行體系做經絡,以炎夏龍脈貫通一氣,一種壯闊恢弘的圖景在他心中浮現。
具體的人,具體的城都從他心中模糊消失,原本隻是概念的炎夏文明,宛如有了具象般的實體。
他心中模拟其形狀,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