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岩下葬後的一個月裏,查文斌沒有出過大門一步,這種中年喪子的痛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那時候他已經清晰的認識到自己的命運是如何被人掌握。他能救得了别人,卻救不了子女,他能渡得了亡魂,卻也渡不了自己,天命所歸這張看似無情的網一直籠罩着他動彈不得。
試問天下的道士又何止他查文斌一人,古今落到這般田地的怕是再無第二。有的人在經曆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便一蹶不振,或向命運低頭,或向老天妥協,苟延喘殘的聊度餘生,待油盡燈枯之時歎一句了結。有的人則是在磨難中不斷的自我成長,每一次跌倒後還會重新爬起來等待下一波來襲,哪怕傷痕累累。
查文斌他顯然是屬于後面那種人。
一度也有很多人來勸說他放棄那身道袍,隻要脫掉道袍他便和那些早出晚歸汗滴禾下土的農民沒有差别,但是他不,他的道并不是爲了讨個生活,而是徹底走向了同命運的對抗。
那時候浙西本幾乎每個鎮都有自己的道士,有的道士現在也還繼續着當初的職業,這些人和查文斌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一個做道士是職業,查文斌做道士則是入道,這些人平日裏跟查文斌是不怎麽往來的,俗話說道不同則不相爲謀,可這群人惹出的禍也有沒辦法需要讓查文斌來收拾殘局,當年我姑婆那一次過仙橋失敗便是拜這類“道士”所賜。
中國有道教,也有道士,但是道士不一定是道教徒,三百六十行裏頭,道士這算一行,平日裏做得是有賣有買,換錢糊口,混得好,還可以讨老婆生兒子,這種道士也是在改革開放前廣大農村地區最常見的。
這些“道士”身上有些本事,學的雜但不精,會畫符卻不一定能念出完整的咒語。沒有正兒八經的拜過山,也沒有道觀,師傅通常也不是職業道士,絕大多數的連老子的《道德經》都沒有看過,更加别說需要早上起來作功課。
沒有接到活計的時候,他們也許是農民也許是小商小販,更或者是處蹭吃騙喝的江湖混混。這些人做法的時候不講究,手上的家夥事倒有一套,青銅做的鈴铛那是鎮上的銅匠收工打的,所謂的桃木劍到底用的是啥木料誰也不好說,誰家有個喪白事可能就穿了條白色破汗衫來了,褲腿子上興許還沾着水泥。
法事完畢,有說有笑的先去宴席上喝得個臉紅脖子粗,下午繼續一手扯着雞腿一手搖着鈴铛繞着棺材闆闆繼續念那帶着濃濃口音教人不懂得話語。
這些道士通常不止一個,而是有多個,負責吹唢呐的吹唢呐,負責敲鼓的敲鼓,敲着打着每逢高潮的時候,大家再一起開口唱着念着。那些其貌不揚的“道士”們,你可能覺得眼熟,這不是昨天還挑着二百斤玉米棒子走十公裏的山路的隔壁村大叔嗎?
這些人平日裏各自忙着各自的家事,到有活的時候互相一齊聚,這外塊錢便開始掙起來了。既然是團隊合作,那就有個分工,不僅有分工還得是分個三六九等。
怎麽分呢?
通常這樣一個組合是四個人左右的團隊。其中“法力”最爲高深,也就是手中拿着桃木劍,腰上挂鈴铛的那個便是這個組織中的老大,就是大法師,在這個組合裏,人們稱他爲“一手”。
好的一手通常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有的是真跟過道教裏頭的人拜過師,無奈舍不下人間煙火又回到原籍,好歹手上學了點東西不能浪費。通常“一手”要負責操辦整場法事裏頭的大頭,比如畫符,算時辰,點燈,做些傳統民間過場,他們會念咒,反正看的人也不懂他念的到底是啥意思。講究一點的“一手”會穿道袍,那那身衣服純粹就是個道具,通常購自某某批發市場。
“二手”呢,就是負責給一手幫忙的,這個二手也不簡單,我們把在當今世界交響樂團叫指揮,在道士場中這二手又稱作打鼓佬。
至于三手和四手麽,那主要就是敲鑼打鼓跟着哼哼唱唱,烘托一下悲壯的氣氛,這些通常都學過一點皮毛或者是由一手帶出來的,他們也被稱爲幫腔。其中我們村就有這麽一個經常給人做三手的人,他既沒師傅也沒學過,但是過去的一些小法場子裏頭經常能見到他身影,後來我問過才知道,這人那是每次别人做事他都在旁邊看着,看的多了,自己也明白那一套東西,反正跟在一手後面哼哼就行,賺點酒錢。
不過這一行的飯也不是那麽好吃的,畢竟莊稼人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這些人可以稱爲兼職“野道士”,他們要做的那都是有自己一套嚴格的程序。
一是法事程序記得清,每場經文要背得爛熟;舞步手勢,鑼鼓套路,以緻行腔闆眼都得精通,一句話,比大法師還要精細周到。0
二是位子也不能錯,就是高壘三張桌子,上面供三請,中間供方神,下面便是鼓座。居高臨下,一目了然。“破孝”什麽點子,“關燈”什麽點子,“遊殿”又是什麽點子,隻要鼓點不錯,唱得有闆有眼,幫腔的有聲有色,全場便火爆跌宕,神氣精彩,這種場子别說害怕,就連我這樣的孩子見着都覺得好玩的很。
如果大法師走了神,打鼓佬還得即時提詞兒,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反正能瞧明白的人幾乎沒有,大家也都圖個熱鬧,有點像現在農村地區死了人請樂隊一般,彰顯的是主人家的闊氣。
這些個環節裏頭,最高潮的部分就是“遊殿”,大人們往往會在這時候把孩子們趕出去,可是這種場合對于孩子的吸引力又是緻命的。查文斌不在家的那些時日裏,我也曾大小見過幾場,一般都是這般進行的。
先是打鼓佬就座,敲七下鼓邊,各樂手也都“上崗”了,先打個“跑馬”、上香、獻水、亮燈、嗚炮、鑼鼓轉而就打“三陰三陽”’,大法師頂道德冠,披三清袍,登羽靴,執鈴拿牌,挂三須柳,抛五色紙,放七百個小鞭炮,飄飄登壇,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殊不知他那早已脫線的道袍早就出賣了這身貨的出處,隻是礙于威嚴,我們通常隻在私下裏講。
先拜三清,後拜天地,喊三聲佛号,呼五次道名,再唱“十月懷胎”,讀死者罪表,做完又率孝男孝女嗚炮登程,一殿一殿地遊下去。這時候那些孝男孝女往往是得輪班上陣,拼的那就是體力,若是有人體力不支或被香紙熏倒,大法師還得停下先救人。救人一般就是潑冷水,掐人中送房間休息。
一殿秦廣王,二殿初江王,三殿宋帝王,行到一處就唱一處,作拱打揖,好話說盡,關關稅稅,卡卡哨哨,該交納的交了,該請吃請喝的也請了,大檐帽擡擡手,帶紅袖章的讓讓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算了。
終于過了十殿轉輪王,鑼鼓打着悲怆勁,該收即收,讓你懸着一顆苦心歎道,走吧,該撒手了……
這一系列的流程也被他們叫做“過仙橋”,其實這跟查文斌玩的那個比簡直就是過家家,别說亡魂真心能過十殿,就是下去了沒準還得被閻王批你家人在上頭不敬孝道,盡整那戲台子。
臨了做二手的還得捩着嘴皮一吹,算是鬼叫,我過了,過了,拜拜!
既然過了,那就收鑼鼓闆眼,嗚炮,又上香,又獻水,并勸幾句孝男孝女們,别哭,别哭,人死如燈滅,亡魂已到九天,爾等也該吃杯茶去……
說吃茶,人們要請法師到上房,進餅,進茶,算是台下休息十分鍾,這幫子唱了半宿,白天又吃又喝的,嗓子那也受不了得歇歇不是。
戲文叫一曲,經文叫一場,一場下來,紅包煙酒布匹鞋襪一樣不能少,大方點的人家碰到兒女多,每人都要給一份,遇見條件差的,隻能是兄弟姐妹們一起湊個整份子送上。當年我一學妹的爹爹幹的就是這活,他們家一年到頭穿的新衣全是用這種布匹做的。
沒有明确的标價,全憑你主人家給,每個村子也都有每個村子自己的行情。農村人講究個面子,誰家也不會在出喪這件事上太刻薄,誰不想撈個孝子的名頭聽聽?
大部分人家做到這,就基本算是結束了,一二三手們攢夠了油水也該回家繼續種田了,可也有闊氣的,那就還有增值套餐等着他們,這些套餐那可得另外付費。
主套餐一般是三天,從離世到下葬。最便宜的套餐那也有一天搞定的,高級套餐那就看你出的起價不,有錢人往往會選擇七天遊,也就是做到頭七爲止,遇上這樣的主,大法師們是最爲賣力也是最高興的。
一天頭隻從“破孝”,“告罪”,”關燈“到”封棺“,頂多加個“拜文表”算完事了。
三天頭從“破孝’起,加‘路頭山水引’,到“告神”,到“起齋”,到“遊殿”,到“關燈”到“封梓”,“出棺”,一直給人送上墳山入了土,全套服務,價格公道,是廣大農戶朋友們的首選。
七天頭那就了不得,從“路水祭”到“開路”,到“破孝”,到“起齋”,到“遊殿”,到“破血池”,到“唱十月懷胎”,到“破忏”,到“跑五方”,到“散食”,到“過金橋”,到“封梓口”,到“關燈”,到“退神”,到“出槟”,這才算是陰堂的流程,那自然還有還有陽堂的。
所謂“陽堂”是在遠離亡人棺木的另一廳中進行。最高處供三清,下供東極,後土,天玺,玉帝,紫微,南極六神。左面設東樵位。再設香案,再設左壇官,右壇官。再設香案,最後是靈棺。
靈棺需龍風罩,紅杠皂繩,杠夫一十六名,一律衣白,威風八面,稱爲十六大金剛。棺前棺後,散行喪棒四十九名。孝子孝孫一律束麻披草,逢廟跪禮,逢橋請安。有路祭者還得停行跪拜。《紅樓夢》裏賈母出槟就是此類,但是玩得起這麽大場面的,一個縣城能出三家就算了不起了,那可真是燒錢,燒的是實打實的人民币!
洪村裏頭有一個大法師姓钭名慶利,這也是一個稀罕姓,這人算是見過一點世面的。大道場做過一場,小道場做過無數。那場大的,是給縣城太爺的老娘做的,他是去幫場的,雖然隻沾了點邊,總算是大手筆了。俗話說,這夜路走的多了,總難免會遇到鬼,你場子進的多了,那就更加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