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圖那年不過十二歲的孩子,那時候國家已經強制進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很多年,所以他也不得不送進了學校。河圖要長我幾歲,可偏偏早些年都給耽擱了,所以他雖然歲數大,卻不得不從頭學起。
不過好在河圖人天資聰明,原本也識字,白天學習,晚上則跟查文斌學道,就這般的生活大約過了有一月有餘。
河圖所在的小學後面是一片柳樹林,上方則是一石砌成的拱橋,一條小河從柳樹林裏穿過,距離學校也不過就二十米遠。
這學校有點年頭了,清一色的小平房,牆壁上還刷着文革期間的标語。黑色的石棉瓦和斑駁的黃色牆壁送走一代又一代村裏人。
那時候的校園裏是沒有玩具的,更加别提現在随處可見的單雙杆。這裏沒有球場,也沒有跑道,地上是孩子們下課沖鋒後留下的塵土飛揚。一個男女共用的廁所,互相用硬木闆隔開,一個供孩子們蒸飯的食堂,還有六間教室以及兩間老師們的辦公室。
因爲河圖的年紀比同班級的孩子都要大,個子自然也高,他就落座在了後頭。這教室的後頭有一扇門,門就對着河,那裏有一塊淺塘,是村裏婦女們洗衣服洗菜的地方,也是這些孩子們下課後的娛樂天堂。
他的目光很少停留在黑闆上,而是經常看着門外的河,雖然跟着查文斌入門不久,但這些年來的耳讀目染也讓這個孩子對于風水有一定的了解。别人拿着鉛筆或學寫字,或畫畫,可這孩子卻在紙上畫這一代的風水圖,作爲無神論者的傳播者,光榮的人民教師是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學生在課堂上做這檔子事情的。
于是乎,查文斌開始作爲家長被請到學校裏。生活在這裏的人多半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可知識分子的骨子裏頭就有一股傲氣,用帶着橫掃一切迷信的眼神,查文斌隻能告誡河圖在學校裏得注意自己的身份。
離查文斌他們村十裏開外有一個小村落,大約二三十戶人家,這裏原本盛産山核桃,靠山吃山的人們便在此地定居逐漸形成了一個村。這個村原本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學校,可是那些年已經開始了計劃生育,每家每戶隻準生一個孩子的政策下,這個村的後繼人口顯得有些單薄了。
到了與我年紀相仿的那一輩,他們村隻剩下三個男孩子需要讀書。原本那村裏也有一個代課女老師,後來嫁了人,出了山,這裏的學生們便沒了老師。省城畢業的大學生們哪肯進那座位于半山腰的破學校,有經驗的老師也是越發不願意往那裏調,後來主管教育的人腦袋一拍,撤了那小學,和查文斌他們村的那個學校進行合并,于是那所小學裏僅剩下的三個男孩子來到了山下。
這兩個村相聚十裏地,并且都是山路,期間沒有一戶人家,更加别提有路燈了。夏天孩子們起得早來上學倒還說的過去,可是到了冬天山裏黑的早,山路又容易結冰,上學就成了困難事。誰家都指望自己子女有出息,通過讀書跳出農門似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在權衡後經過幾方商量,這三個男孩子給安排住校。
那時候學校裏頭是沒有生活老師的,農村小學的教師們除了一天的課程之外,晚上回到家還得忙田地裏的農活,誰也沒空管這些孩子,這任務就落到了替學校看門并且負責食堂的一位老大爺身上。
因爲沒有宿舍,孩子們就擠在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裏,幾張舊門闆拼湊成的床就是這裏唯一的家具。
因爲年紀尚小,這些孩子基本維持在一周回家一次的頻率,大部分的時間裏由那位老大爺負責照看。老人的作息規律畢竟不能和這些賊精的小毛孩子比,剛開始,這三個孩子還挺老實的按時睡覺,沒過幾天,那股子新鮮勁立馬讓他們對這個新環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八九歲大的男孩,哪裏有那麽容易消停,不是今天溜進教室搞破壞就是明天把青蛙塞進校長室,學校裏對這三個孩子很是頭疼卻又無可奈何。
十月份的天氣,山裏已經有些涼了,這三個猴崽子在放晚學後跑到河邊洗澡。那個小河塘裏的水對于大人們來說是不深的,也就齊個人腰,可對于這些屁點大的娃娃來說,還是一塊危險區域。
那一天說來也巧,食堂老大爺被他女兒接回去吃晚飯了,說是家裏來了遠方客人。這下這仨孩子是徹底沒了約束,使勁折騰。那個點恰好又是飯點,無點多鍾的光景,鄉下人都是收工吃飯的點,所以學校周邊也鮮有人來往。
三個男娃娃脫的一絲不挂争先恐後的跳進水裏,一開始他們還有點顧忌水深,隻是在外圍的區域玩耍,随着互相的水仗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一個孩子被另外兩個夾擊逐漸退向了深水區。
這個由人工築壩用來洗菜的小潭子從來就沒有在當地人的眼裏成爲危險過,可這一刻它卻不折不扣的成爲了吞噬生命的黑洞。
這個水潭總體是漏鬥形,四周因爲河沙的關系踩上去并不知深淺,中間部分是光溜溜的大石壁,其中一個孩子現在就站在河沙和石壁的交界處。随着其中一個孩子大笑着把手中的河水拍了過去,那個孩子往後退了一步卻發現腳下一空,接着便是大口的河水往他的嘴裏灌去。
掙紮,這是對于一個在慌亂中落水者的唯一反應,這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會遊泳,因爲他們從小生活的位于山腰間的那個村落裏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河流。
當另外兩個看到有同伴落水後,起先還是開心的大笑,後來當他們發現同伴的腦袋已經完全沒入水線之後,隻剩下一雙手掌還在艱難的露出水面,他們慌了。
因爲害怕事情敗露會被家裏人責罵,這兩個孩子并沒有第一時間沖上岸找大人幫忙,即使是距離這條河不到二十米就有幾戶人家。其實,這時候隻需要來一個大人就可以站在河裏單手提起他們的同伴,可是對于當時的他們而言,似乎更加相信自己的手。
對于同樣不會遊泳的人來說,去救一個落水者不過是徒添另外落水者罷了。可是他們還太小了,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救人是他們現在唯一充斥在大腦裏的信号。
于是,一個孩子走進了深水區,第二個孩子也走進了深水區,落水的孩子們互相抓着他們能抓到的所有東西,那便是對方的手腳和身體。
悲劇,就是這樣發生了。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最深處不過一米五的小水潭裏,三個孩子再也沒有爬上來。
離着他們最近的人們還是家裏吃着冒熱氣的菜,男人們開始倒上一點白酒,女人們則打罵着自己的娃娃沒有吃幹淨碗裏的飯,沒有人注意到一路之隔河裏三條鮮活的生命就此消失。。。。。。
當一個女人到河邊趕鴨子的時候,天還沒大黑,河面飄着幾團衣服,女人還以爲是上遊誰家的衣服落下了。當她發現似乎那些衣服的下方還隐藏着手腳後,女人瘋狂的沖向了岸邊,沖向了自己的家中。
幾乎是全村的人全部到齊了,包括上頭那個半山腰的村,男人們抱着冷冰冰的孩子屍體發呆,女人們拉扯着娃娃的衣服哭得昏天喊地。
因爲那所學校并不具備寄宿制學校的基本條件,所以這件事如果放到現在絕對是重大校園安全事故。可是在那個年代,在法制觀念相對落後的農村,還是有人爲了頭頂的烏紗帽偷偷用另外一種方式悄悄解決了這個難題,那個看門兼食堂的老大爺作爲替罪羊成爲家長們怒氣宣洩的對象。
有人開始說半夜裏經過那道石拱橋能夠聽到下面有孩子的嬉鬧聲,也有人說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親眼看見有三個孩子渾身濕漉漉的坐在河邊哭泣。
一下子死了三個學生娃,那所學校沒有人敢去上學了,女人們也不敢在河邊洗菜洗衣了,生活在下遊的人們開始靠井水爲生,尤其是住在那河邊的幾戶人家據說晚上經常可以聽到有孩子在河裏喊救命。一時間,整個人心惶惶,各種要索命的傳言漫天飛舞,大人們都把自己孩子鎖在家裏不讓出門,唯恐做了替死鬼。
查文斌的出山,不是村裏人喊的,也不是他主動的,而是縣裏某個高官被整的沒辦法後再金館長的陪同下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