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喜眼淚掉下來的更快了，他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麽話，卻發現嘴巴裏全是苦澀的味道，什麽樣安慰的話語，到了最邊上，也沒有辦法以一種平和的，安慰人的口吻說出來。</p>
“嗤嗤嗤……”</p>
房門外傳來了很多人腳踩踏在雪地上的聲音。</p>
楊端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p>
楊喜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他抖手抖腳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p>
可他聽到了楊端和平穩的呼吸聲以後，下意識的松了一口氣。</p>
他站起身來，胸腔裏憋着怒火，卻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腳步聲，走過屏風，又輕巧的把房門露出一個縫隙，健壯的身體卻像是一隻小泥鳅一樣，順着房門裂開的縫隙鑽了出去。</p>
看着院落中沾滿了的将校們，楊喜臉色映襯得看着衆人，他壓低聲音：</p>
“你們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将軍讓你們戍守各自的崗位，你們來這裏做什麽？”</p>
說完這話，看着衆人臉上露出的悲怆，楊喜又惡聲道：</p>
“這是我爹，就算是真的死在這裏，也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擡棺材，還輪不到你們擅離職守來擡棺材！”</p>
“咵嗒！”</p>
有人跪了下來。</p>
于是，更多本應該在軍中戍守的将領們，也跪了下來。</p>
“陛下下诏，讓東陵侯召平來執掌大軍，老将軍可以回家了！”</p>
“我們……都是來送老将軍的！”</p>
“今日，是老将軍北歸的日子！”</p>
“我等深受老将軍恩澤，不送一送老将軍，我們心裏不安！”</p>
“……”</p>
看着這些軍中老人。</p>
楊喜也隻覺得鼻尖發酸，皇帝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了楊端和啊！</p>
“嘎吱——”</p>
房門開了。</p>
楊端和披着一個寬大的熊皮大衣，站在房門口。</p>
他的身體本來是非常魁梧的，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一個幹癟的骷髅架子，鑲嵌在門框中一樣。</p>
“老兄弟們，當年滅楚國的時候，我們走的是巴蜀水路。</p>
今日之天下雖亂，可我大秦終究是最強。</p>
你們就在軍中等等，或許來年，我們依舊可以在戰場上并肩作戰！”</p>
數十個殺人如麻的秦國中級将官哭聲一片。</p>
楊端和隻是笑着向衆人拱手，楊喜一扯衣袍，在衆人面前跪了下來，向着衆人拱手拜道：</p>
“楊喜代家父拜謝諸位袍澤相送之情！明年春暖花開，戰場之上，我們依舊并肩殺敵！”</p>
錦衣衛南鎮撫使司馬欣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回頭見了下身邊的諸多錦衣衛，眼圈有些發紅。</p>
待的所有人都從院落中退出來以後。</p>
他這才領着聖旨去見楊端和。</p>
看着司馬欣如此鄭重的架勢，楊端和很激動，知道是皇帝的聖旨來了，他方才躺下，又掙紮着要起身行禮。</p>
“老将軍，皇帝有口谕，老将軍乃是國之肱骨，曆經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先帝四朝老臣，無需行禮。</p>
老将軍安靜的聽着就好。”</p>
楊端和感受着虛弱無力的身體，無奈的點了點頭。</p>
身爲一個将軍的尊嚴，方才自己站起身來，推開門，和老兄弟們做了最後的訣别，就已經耗盡了他身體所有的力量了。</p>
司馬欣緩緩展開聖旨，輕聲念道：“受命于天皇帝，敕令冊封楊端和爲忠武侯，加封食邑五千戶，傳三代。</p>
朕聽聞老将軍病體沉疴，依舊爲國奮不顧身。</p>
今特此召老将軍會鹹陽安心養病。</p>
老将軍爲大秦之國柱脊梁，萬萬不可有所閃失。</p>
特此令錦衣衛護送，欽此。”</p>
楊端和半閉着眼睛：“老臣謝恩！”</p>
兩漢渾濁的老淚，從眼角邊上往下滾落。</p>
楊喜趕緊跪在地上，雙手接過聖旨。</p>
司馬欣低聲道：“老将軍，關中的水泥路，已經過了武關，我們現在啓程，縱便天降大雪，三兩日也就可以抵達鹹陽城了。</p>
你乘坐着車辇，裏邊都帶着火爐，道路也是平整的，就跟在房子裏移動是一樣的。”</p>
“讓楊喜留在軍中。”</p>
楊端和忽而說道。</p>
楊喜急切的看着司馬欣，眼神已經近乎于懇求。</p>
司馬欣眼角動了動，看着楊端和，柔聲說道：“陛下不準備和楚國開戰，楚國又哪裏敢于和我大秦開戰呢？</p>
楊喜雖說是你的女婿，不是親兒子。</p>
可是呀，這女婿娶了你的女兒做嫡妻，那就已經和親兒子沒什麽區别了。</p>
老将軍，就讓楊喜在車馬前侍奉吧。</p>
等到了關中，你還有六個女婿來侍奉你，這就是福氣啊！”</p>
楊端和仰面看着屋頂的瓦片，沉默了一會兒，才蠕動了一下嘴唇：</p>
“好。”</p>
沒有兒子，是楊端和自己心中永遠的痛苦。</p>
他并非是那種非常頑固的人，認爲自己沒有兒子，就斷絕了家族的血脈。</p>
他的鮮血，在女兒的身體中流淌着。</p>
女兒身體中的鮮血，又會在外孫的身體中流淌着。</p>
但是，他需要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勇武和志向。</p>
而不是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家業。</p>
七個女兒，七個女婿。</p>
最大的女婿，其實早就已經在一統六國的戰争中戰死了。</p>
二女婿，也在北伐匈奴的戰争中戰死了。</p>
匈奴人把二女婿的頭懸挂在大纛上，以此來羞辱楊端和。</p>
蒙恬大怒，下令把整整一個三萬人的匈奴部落，不分老幼婦孺，全部斬首。</p>
那一日，河套平原上血流成河。</p>
黃河水都被鮮血染紅。</p>
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老邁難以走路的老人，全部被斬首。</p>
大秦戰神蒙恬之所以可以讓匈奴人那麽膽寒，更大的程度在于殺戮建立起來的威信。</p>
軍中将士之所以爲如此擁戴蒙恬。</p>
也正是因爲誰敢羞辱勇士們的遺體，蒙恬就會化身爲複仇之神。</p>
但凡是活着的生靈，一個都不會留下。</p>
楊端和又歎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征戰一生，虧欠别人的太多了。</p>
尤其是七個女兒，有六個人都做了寡婦。</p>
可惜，這些事情。</p>
司馬欣這個錦衣衛南鎮撫使居然都不知道。</p>
楊端和覺得，如果自己現在能使出力氣的話，一定會給司馬欣吃嘴巴子的。</p>
十五從軍征。</p>
有數不清的戰友倒在他身邊。</p>
再後來，成爲了将軍以後。</p>
就有無數的親兵，幫他當過刀子和冷箭。</p>
如果不是那些早就已經變成白骨的人，楊端和覺得，自己或許不可能活到現在。</p>
活着的人，是背負着死去人的希望前行的。</p>
楊端和看了看楊喜，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心裏在想，自己要不要勸說這個好孩子，不要上戰場了？</p>
隻是，這話自己能說得出口嗎？</p>
ps:前往西域之前，秦國各大戰區，都需要做一個合适的交代，這真不是水，否則的話，後邊開戰，你們會覺得很奇怪，這些人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