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站下。”嬴胡亥忍不住開口道。</p>
站着侍奉在一邊上的蕭何眼眸一沉,似乎發現了些什麽。</p>
那老漢笑呵呵的拱手道:“不知尊客有何吩咐,後廚那邊已經開始烤肉,稍後就送來,下酒菜小店保管足夠!”</p>
嬴胡亥看了看左右那些忙碌的背影,這些人的年歲大緻都在五十左右,身上都帶有各種各樣的傷,這讓他不自覺地想到了一些東西。</p>
這些人,都是秦軍中退役下來的老卒。</p>
“沒什麽,隻是看老哥都已經上了些年紀,怎麽不在家中頤養天年,卻還在外邊讨生活?”</p>
“嘿!讓您見笑了,我們這些老哥,年輕那會兒上過戰場,往燕國打了一戰回來後,死的死,殘的殘,本來有三千多人呢,回來的時候就隻剩下三百多。</p>
再後來,又往那邊去打百越人,說了大爺可能不信,那個時候我還在軍隊裏做了一個二五百人主呢。</p>
可是後來打完了以後,兄弟們戰死的戰死的,受不了那邊的氣候熱死的,病死的,就隻剩下十個。</p>
回到鹹陽這邊以後,人殘廢了,家裏怎麽可能養一個殘廢?</p>
一個人頭,就要交一份稅呢,唉,這不沒辦法,兄弟們就隻有脫離戶籍,在鹹陽大街上要飯吃。</p>
後來咋們的新皇帝即位以後,開了着長安城,老哥幾個合計着,來這邊讨飯。</p>
大掌櫃的她們姊妹三人往關東來的,人生地不熟,願養活我們六個老廢物,我們這才有口吃的。</p>
兄弟們心裏感激啊!”</p>
蕭何眯眼道:“這麽說,老兄弟幾個讨飯的時候,又走了幾個。”</p>
“唉!”獨臂老頭笑笑,“見笑了,見笑了,這讨飯本就是饑一頓飽一頓,哪裏能顧得上?走了的呀,倒也輕松,隻要活着,這肚子裏就難受的緊!”</p>
嬴胡亥臉色變化的有些難看,花香吓了一跳,急忙怒斥道:</p>
“老不死的在這裏污大爺的眼,掃了大爺的酒興,還不快滾下去催催後廚?”</p>
“嘿嘿!”獨臂老軍被罵了一句,反而笑得開心起來:</p>
“這就去!這就去!”</p>
“不急!”嬴胡亥伸手扯過一張軟塌來,衣袖裏摸出一塊馬蹄金,“嗒”的一聲,直接丢在了酒案上。</p>
“這——”花香臉上的表情凝固,随即幹笑了一聲:“大爺息怒,可沒說大爺不給酒錢,大爺這些錢,把整座酒肆買下來,也花不了這些錢啊!”</p>
“包店!”嬴胡亥笑呵呵的看着花香:“老闆娘不喜歡嗎?我秦二就喜歡聽老軍說過往的故事,沒曾想你這小小的店鋪裏,竟然卧虎藏龍,有六位大秦老兵,今個兒我請他們喝酒!”</p>
“哪能啊!”獨臂老軍激動的臉紅,一個勁兒搓手,不知道該怎麽做。</p>
“杵在這做什麽?還不快去叫人!”花香又瞪了一眼獨臂老軍。</p>
獨臂老軍這才“啊”了一聲,打聲招呼着衆人過來。</p>
六個人,身上衣着破爛,但是卻很幹淨。</p>
嬴胡亥招呼了一下:“來,都坐下,我想聽聽各位老英雄的故事。”</p>
六人臉上激動的有些不好意思,嬴胡亥親自彎腰拿起酒碗來,給六人滿上。</p>
“老闆娘上肉,喝酒怎麽能沒有肉?”嬴胡亥大聲催促着,粗俗的模樣和一個土财主沒什麽區别,完全不像是一個皇帝該有的樣子。</p>
花香正要說話,招娣的聲音就從後廚傳來:</p>
“來了!來了!”</p>
土甕裝滿了肥瘦相間的烤肉,往酒案上輕輕地一放。</p>
嬴胡亥舉杯道:“請!”</p>
“請!”六老卒也起身道,聲音之中,除了蒼涼老邁以外,還有那麽一絲絲的豪邁。</p>
但凡軍中老卒,酒量定然不差。</p>
六人喝酒的動作,就跟蒙蕙一樣,直接像是倒酒。</p>
嬴胡亥這才明白過來,這似乎是軍中獨有的喝酒方式。</p>
殺最殘暴的敵人,飲最烈的酒。</p>
“多謝大爺看得起我兄弟六人,卻不知大爺想聽那一段故事?”斷臂老軍道。</p>
嬴胡亥道:“老英雄就和我說說,你們身上的傷是怎麽留下來的吧?”</p>
“好!”斷臂老軍臉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p>
“手臂斷了,那是在南征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兄弟還在跟着南征主将屠睢和百越人開戰。</p>
兄弟們折損太多了,哪裏還管那麽多?見到百越人就殺。</p>
不曾想後來遭遇埋伏,我們北征燕國回來的三百兄弟,幾乎全部死光。</p>
我的手,也是在那一戰中斷掉的。”</p>
斷臂老軍指着一個沒有腿的老卒說:“老猛子,你當初不就在屠睢軍帳下座親兵的?你來說說!”</p>
“嘿!”那斷了腿的老卒将手邊上磨得黝黑發亮的梨花木拐杖提了提,這才說:</p>
“那天晚上不是我家百人主輪值,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喊殺聲,我們沖出帳篷以後,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人,誰都分不清是誰。</p>
我就看到我的百人主才露頭,就被射成刺猬了。</p>
然後就聽到有人大聲喊,說南蠻子來劫營了。</p>
那時候,我們打戰都不準卸甲的,什長喊叫着保護将軍,才沖出去沒幾步,就被人剁了腦袋。</p>
我們跟在後邊,血都飛到嘴裏來,那時候腦子裏沒多少想法。”</p>
老猛子端起酒碗來,眼睛眯了起來,仰頭大灌了一口烈酒,這才繼續說:</p>
“我拔出劍來,正要往前沖的時候,後背上就挨了一下,有個騎着馬南蠻子偷襲我。</p>
南蠻子的馬比我們秦人的戰馬矮的多,我一把摟住馬脖子,人就到了他馬背上,手裏的劍這樣按住,完後一拉,那南蠻子就死求了。</p>
但是還不等我回過神來,不知道被什麽砸下馬背,一群南蠻子沖上前來,我還沒有看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麽,身上就被戰矛紮了好幾下。</p>
這時候,兄弟們沖了過來,我讓人踩了好幾腳,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跟着人往前沖。</p>
一路上是見人就殺,知道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們才停了下來,後軍的人追了上來,和我們說将軍讓南蠻子宰了,我們所有的親兵都要處斬。</p>
得了,那會兒有一個校尉領着我們,都準備領死了,忽然漫山遍野的密林裏邊,冒出來了數不清的南蠻子。</p>
我提着劍,見人就殺,身上也愛了好幾刀,有我的血,也有南蠻子的血,後來好像是被哪個龜兒子用大錘砸了腦袋……”</p>
斷腿老軍說着,側過腦袋來,嬴胡亥看到他後腦勺變形誇張。</p>
“嘿嘿,就滾下山溝去了,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到處都是死人,我就聽到南蠻子的人說,找幾個還活着的秦人,帶回去用火燒死了祭天。</p>
我一聽,哪裏敢動?隻是沒曾想這些狗鈤的南蠻子,竟然拿着秦劍,往死人身上紮,活人看着劍往咽喉紮,誰還敢裝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