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邊安靜了好一會,才爆出一聲,“我操!”
那邊有噼裏啪啦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麻将,陳銘生說:“在劉偉的棋牌社?”
“不是,你——”吳建山好像還沒反應過來,他挪開凳子,來到一邊,說:“江名,真是你?”
陳銘生沉了一口氣,說:“是不是我你聽不出來?”
“你——操!”吳建山又罵了一句,“你他媽真沒死啊,我一直以爲他們看錯了。”
陳銘生說:“我沒死你好像很不合心意啊。”
“滾!”吳建山說,“你沒死怎麽躲起來了!你等着,我給白哥打電話。”
“等等。”陳銘生說,“你們現在在哪。”
吳建山說:“劉偉這啊。”
陳銘生說:“那我現在過去吧。”
“你别!”吳建山說,“你來這幹啥,打麻将啊,等着吧,我一會給你消息。”
吳建山說完,不等陳銘生說話,直接挂了電話。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陳銘生一眼,說:“去哪啊。”
陳銘生說:“先往市中心開吧。”
司機按下計價器,掉頭行駛。
陳銘生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這邊了,可是現在下了飛機,又沒有絲毫的陌生感,好像隻是出去随便逛了逛而已。
道路兩旁栽着樹木,如今依舊濃密,生機盎然,不像在那邊,現在已經看不到綠葉了。
或許,陳銘生想,這次唯一的變化,就是他會對比了。不管看到什麽,想到什麽,他都會不自覺地跟那一邊比較。
陳銘生手臂搭在車窗邊框上,他無法抑制地想着楊昭。
她在幹什麽,已經半夜了,她睡了麽。
她有沒有給他打電話……不,她應該沒有打過。雖然那張電話卡已經折斷了,他無從判斷,可他依舊知道,楊昭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因爲他告訴她不要聯系,而楊昭在承諾上,絕不會食言。
陳銘生想起楊昭最後的擁抱,感覺心裏壓得很,他從懷裏拿了包煙,抽出一根,點着。
他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陳銘生手機再次響起,他接下電話,是吳建山。
“阿名,白哥讓我告訴你,今晚你先去翠湖賓館,明天他在明都給你接風。”
陳銘生說:“他現在在昆明麽。”
“在啊。”
陳銘生說:“那好。”
“啊對了。”吳建山說,“他讓我問你你原來那個銀行賬戶還用不用了。”
陳銘生斜眼看了下自己的旅行包,老徐在臨下飛機之前,給了他點東西,裏面就有原來的手機卡和存折。
這張存折在警隊是有備份的。
陳銘生淡淡地轉回眼,說:“不用了,我給你個新号,你記一下。”
“行,你說吧。”
陳銘生報了一串新号,吳建山記下來,說:“那我把這号給白哥了。”
陳銘生說:“嗯。”
放下電話,陳銘生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麻煩去翠湖賓館。”
到賓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
陳銘生拎着包從車上下來,拄着拐杖走進賓館。
翠湖賓館在昆明算是不錯的賓館,陳銘生進了大堂,來到前台。
前台值夜班的是兩個男人,看見陳銘生後,說:“先生,請問有什麽需要嗎。”
陳銘生擡頭,看了一眼後面牆上挂着的牌子,上面顯示着今晚的房間價格。他說:“大床房,還有麽。”
“有的先生。”前台服務員在電腦商品噼裏啪啦地打了一會,說:“大床房還有三間。”
陳銘生點點頭,“幫我開一間。”
“好的,請稍等。”
服務員态度十分到位,很快安排好房間。
陳銘生掏出一張卡,直接刷了一周的時間,服務員讓他簽字的時候,他看着那五千多的消費記錄,心裏不知該作何感想。
屋裏很寬敞,又幹淨,桌子上還準備了一份果盤。
陳銘生把包扔下,一頭倒在床上。
折騰了一天,他腦袋有些發沉。
陳銘生從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楊昭的聲音,平平淡淡的語調,在自己的耳邊說:“下次記得要洗澡。”
陳銘生猛地從床上翻身起來。
屋裏空蕩蕩的,茶幾、電視、櫃台,還有小桌子上放着的玻璃花瓶,都安安穩穩地擺在原位。
陳銘生揉了一下臉,下床。
他也懶得去夠拐杖了,直接穿上拖鞋,單腿蹦了幾下,去洗手間裏。
他把水溫調到最涼,洗了一把臉。
陳銘生扶着洗手台,擡眼看向鏡子裏。
這個男人看起來,有些深沉。
也不怪楊昭會說他像老頭子一樣。
陳銘生想起當初在楊昭家,她說他笑起來很好看。陳銘生試着對着鏡子笑了一下,然後很快轉開眼,不去鬧心了。
他回到屋子裏,整理了一下旅行包裏的物品。
兩部手機,四張銀行卡,一張存折。
兩件外套,一條褲子,一件背心,一條内褲,還有些零零散散的東西,陳銘生把它們都抖了出來,堆在床上。
他最先拿起來的,是一張銀色的儲蓄卡。
那是楊昭臨走前給他的,這卡看起來非常新,就像從來沒動過一樣。他把卡翻過去,看見後面貼了一張小小的膠帶,上面寫着六個數字,863942,毫無規律可言,陳銘生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但他依舊記下了這串數字,然後把膠帶撕掉,将卡放到旅行包的最裏層。
然後他拿出另外一部手機,撥通電話。
老徐接電話的時候有些迷糊,明顯是從睡夢中被吵醒了。
陳銘生說:“我到了。”
老徐:“廢話。”
陳銘生笑了一聲,說:“你睡着了?”
老徐困意明顯地又說了一遍,“……廢話。”
“明天白吉會來見我。”
“嗯……嗯——?”老徐的聲音在電話裏拐了個彎,從平平緩緩直接吊了起來。“已經聯系上了?”
“聯系上了。”
“你現在在哪?”
“翠湖賓館。”
“……”
陳銘生靠在床頭上,說:“怎麽了。”
“臭小子……”
陳銘生笑了笑,說:“硬座舒服不?”
他幾乎隔着手機聽見老徐磨牙的聲音了,陳銘生見好就收,說:“好了,不跟你說了,你休息吧,明天見到白吉,我再聯系你。”
“銘生。”老徐在電話那頭沉着聲音說:“記住,集中精神。”
陳銘生說:“放心。”
挂斷電話的時候,陳銘生看了一眼表,他很想給楊昭也打個電話,可是時間已經是兩點鍾了,他不想打擾她休息。
最後,陳銘生把東西都整理了一下,将包扔到牆角,躺到床上睡覺。
睡了六個小時不到,陳銘生起床了。
他在賓館吃早餐的時候,電話來了。
是吳建山。
“喂,江名,醒了?”
“嗯。”陳銘生咬了一口饅頭,說:“白哥來了麽。”
“快到了。”吳建山說,“你直接過來吧。”
“好。”
明都這個酒吧是白吉老婆韓娟名下的産業,位于盤龍區人民東路,門口普普通通甚至看起來有點不太起眼,但内含乾坤。
這是個地下酒吧,陳銘生推開酒吧門,看着一路向下的,有些狹窄的樓梯,将拐杖拿在手裏,撐着一旁的牆壁一階一階往下下。
走到最下面,陳銘生看到酒吧大廳裏隻有兩三個整理打掃的人,明都酒吧營業時間是晚六點到早六點,現在沒有客人。
陳銘生撐着拐杖往裏面走。
掃地的服務員看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說:“現在不營業,你晚上來吧。”
陳銘生低頭看路,沒有理會他。
服務員皺了皺眉,說:“聽不懂話啊,我說現在——”
“名哥?”在吧台裏擦杯子的調酒師擡起頭,抻着脖子朝這邊看,“名哥——!?”他認出陳銘生,把手裏杯子放到一邊,沖過來。
“名哥真是你啊。”他一巴掌打在那個掃地的服務員腦袋上,“媽的誰你都敢喊,想不想幹了。”
那服務員顯然沒有意識到趕一個瘸子也這麽多事,連忙低頭,“對不起對不起。”
調酒師沖陳銘生笑笑,說:“新來的。”
陳銘生貌似跟這個調酒師關系不錯,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阿言,好久不見。”
阿言被他這麽一叫,眼眶差點紅了,他一個惡狗撲食,把陳銘生抱住,陳銘生差點被他撞倒,他一手扶着他,說:“幹什麽啊。”
“名哥——!”阿言嚎叫一聲,“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
陳銘生笑笑,說:“你怎麽知道的。”
“你命大啊!”阿言說着,低頭看看陳銘生的腿,說:“名哥,是不是那次……”
反正白吉沒到,陳銘生閑着也是閑着,他放開拐杖,在手邊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拿了根煙,阿言手快,直接掏出打火機給陳銘生點着。
“名哥,這一年你去哪了。”
陳銘生:“問什麽問。”他抽了一口煙,說:“我走一年,這邊怎麽樣。”
“名哥。”阿言搬了個凳子湊過來,轉頭看了一眼還在看熱鬧的服務員,罵了一句:“去那邊幹活!”
服務員縮着脖子趕快走了。
阿言轉頭,小聲對陳銘生說:“名哥,你走這一年,白便宜那個劉偉了。”
陳銘生說:“是麽。”
“當然是啊。”阿言說,“現在你回來了,他就是這個。”阿言一邊說,一邊伸出小手指頭,一臉不屑。
陳銘生冷笑一聲,沖他吹了口煙。
這時,門口傳來聲音,陳銘生轉過頭,聽見開門的聲音。然後不緊不慢地腳步聲,從樓梯上面一點一點地向下。
陳銘生在看見一雙白色球鞋的時候,低了下頭,把煙掐滅。
等他再擡起頭的時候,白吉已經下到大廳裏了。
白吉今年四十八歲,中等身材,他的長相很斯文,甚至還帶了一副眼鏡。從外表來看,他完全不像一個犯罪分子,而更像是一個大學老師,他不喜歡正裝,每天都是休閑服裝,他最喜歡穿白色的球鞋。
白吉的身後跟着兩三個人,陳銘生認出吳建山、劉偉,還有一個是他沒見過的。
白吉剛一下來,就看見了陳銘生。
陳銘生從沙發上站起來,說:“白哥。”
白吉的眼睛在那副銀色的眼鏡框後面,帶着些許的考究,他上下打量陳銘生,然後了然地對後面的人說:“看見沒,我就說吧。”
吳建山也看見了陳銘生,他的目光落在陳銘生的腿上。
“江名,你……”
白吉擡起一隻手,吳建山閉上了嘴。
“來來,别在外面站着,咱們進去。”白吉率先邁步,進了裏屋。陳銘生撐着拐杖跟在他後面,吳建山等人也一同跟進屋。陳銘生無意間看了劉偉一眼,劉偉長得是這幾人中最兇的,他也看了一眼陳銘生,然後很快移開目光。
最後進屋的那個人反手将門關好。
“開燈開燈。”白吉說。
陳銘生進屋,随手把燈打開,屋子很寬敞,幾張長沙發擺在當中,旁邊還有一張桌子。白吉坐到沙發上,劉偉過來,問道:“白哥,吃點什麽?”
白吉晃了晃肩膀,說:“火鍋,這幾天有點陰,吃點火鍋充充陽氣。”
劉偉笑着說:“好。”他去外面叫人準備,跟陳銘生錯身而過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陳銘生的腿。
“來,阿名。”白吉拍拍身邊的座位,陳銘生坐過去。吳建山和另外一個人坐到沙發對面。
白吉從懷裏掏出一盒煙,拿了兩根出來,一根遞給陳銘生。
“謝謝白哥。”陳銘生接過煙,自己掏出打火機,先給白吉點煙。
白吉抽了一口,放松地躺在沙發上,目光剛好跟對面的吳建山對上,銀框眼鏡後的目光顯出淡淡的笑意。
“我說什麽了。”白吉彈了一下煙,說,“我就跟你們說,他不出來,肯定是有什麽事。”白吉說的這個“他”,毫無意外地是陳銘生。
白吉轉過頭,他長得偏瘦,這麽微微側着頭,臉頰上的輪廓特别明顯。
“阿名,”白吉淡淡地說,“不想回來?”
陳銘生搖搖頭,說:“不是。”他看着面前的地面,地上鋪着一張暗紅色的地毯。“白哥,我是覺得……覺得有點累了。”
“啧。”白吉很快地轉過頭,嗤笑一聲,說:“累了,你才多大你就累了。”他拿手指頭點了點陳銘生的胳膊,身子低過來,說:“才掙了幾個錢,你就累了。”他說完,咧着嘴在陳銘生身邊笑,陳銘生也低下頭,笑了。
白吉靠坐回去,說:“阿名,少條腿而已,怕什麽。”他看着陳銘生,緩緩地說:“是不是不信我啊。”
白吉的目光看着有些冷,陳銘生擡頭瞧了一眼,又低下頭,說:“不是,白哥,我信你。”
白吉擡手,撿着陳銘生的衣服角,裏外看了看,皺眉說:“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麽樣子。”
陳銘生低着頭,沒有說話。
吳建山說:“江名,你這事有點不地道,不管怎麽樣,你總得告訴我們一聲。一句話不說就走,這算什麽。”
陳銘生點點頭,“是我的錯。”
“阿名。”白吉輕輕地吸着煙,說:“你跟了我多久了。”
陳銘生不自覺地咬了咬牙,說:“八年了。”
白吉也似乎被這漫長的一段時間吸引住了,他看着緩緩而上的煙霧,好像在回憶一樣。
過了一會,門被敲響,吳建山說了句進來,外面兩個服務員推着個小車進來,小車裏擺着的都是火鍋用料。
白吉垂下手,将煙掐滅在煙灰缸裏,一邊說:“來來來,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