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生接過杯子,不過也沒有喝。他端着杯子,對楊昭說:“楊小姐,你還是把假肢還給我吧,我這樣很不方便。”
楊昭淡淡道:“養好病就給你。”
陳銘生:“你得講點道理吧。”
楊昭:“養好病就給你。”
陳銘生深吸一口氣,看着楊昭。楊昭比他矮了近一個頭,一直仰着頭看他。楊昭的眼睛顔色有些淡,配上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語氣,讓人的火氣往往沒發出來就澆滅了。
陳銘生轉頭,将手上的杯子放到廚台上。“那我先走了,等病好了我來拿假肢。”
楊昭:“你這就要走?”
陳銘生點點頭。
楊昭:“喝完牛奶再走吧。”
陳銘生:“不用了,我也不喜歡喝牛奶。”
楊昭看着被放到一旁的牛奶,杯子裏還冒着熱氣。
“那好,你回去養病吧。”
陳銘生本想本能地說聲謝謝,可是轉念一想楊昭藏了他的假肢的事情,謝謝兩字又怎麽都說不出口,最後隻是點點頭,撐着拐杖轉身離開。
楊昭沒有送陳銘生下樓,她在窗台上看着。陳銘生出門後,她就像閑得無聊的病人一樣,在窗邊默默地數數。
等她數到六十七的時候,看見陳銘生從單元門裏出來,朝着小區大門走去。
楊昭換了個姿勢,額頭輕輕貼在落地的玻璃窗上,看着那個低頭走路的背影,一直消失不見。
過了幾天,楊昭一直沒有等到陳銘生的電話。
不過她正盡心盡力地爲薛淼幹活,修補工作又是極需精力集中,所以她也沒有主動打電話過去。隻是偶爾,在工作之餘,她坐在書房的書桌前,看見牆角文竹盆栽旁立着的假肢,會想起那個男人。
她時常告訴自己,不應該總去想他,這樣很奇怪。可她又會想,當她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想他了。
在陳銘生離開後的第六天,楊昭的修複工作最後一個階段進行得很順利。下午三點的時候,她放下手中的工具,穿上大衣出門。
走廊裏,她點了一根煙,快速地走向電梯。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她從打開門坐上車,到點着火出小區門,一路順暢無比。楊昭是半個路癡,每次在開車前都要好好想一想要去的地方才能出發,這次是難得的思路清晰。
七馬路,老房區,五層。
楊昭開到目的地的時候,差不多四點多。她把車停在路邊,自己緊了緊身上的風衣。在下車前,她從包裏拿出化妝盒,補了一個淡妝。
她看着小鏡中的自己,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啪地一下扣上鏡子,從車上下來。
外面的冷風讓楊昭覺得臉上的皮膚瞬間緊實了不少,她拎着包,走進小區。
這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小區,楊昭看着那房子,覺得基本是八十年代末的造型。整個小區有三棟樓,包成品字形,中間是院子。
楊昭走進去,看見院子中有很多人,有聚在自行車庫門口聊天的老人,還有追打玩鬧的小孩。
她四周看了一圈,院子裏被每樓一層的住戶用木籬笆劃分開來,地上沒有鋪水泥,而是松土,土裏種着許多東西,隻不過現在這個季節都謝的差不多了,光看着樹杈子,楊昭也分辨不出是什麽。
她走了幾步,看見幾隻貓翻着肚皮在路上躺着,要不是尾巴輕輕晃動,楊昭幾乎覺得那是死了的屍體。她從貓身邊走過去,野貓一點要動的意思的都沒有。
這裏和楊昭平時住的地方相差太大,以至于她在院子裏足足溜達了十幾分鍾,才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麽。
她走進上次陳銘生進的那棟樓。樓裏沒有電梯,樓道散發着淡淡的黴氣味。每戶的門長的都不太一樣,有木頭的,也有鐵的。
她還記得上一次陳銘生說,他住在五樓。
楊昭轉着樓梯走上五樓,看到一共有兩戶人家。
兩邊都是老舊的鐵門,門上粘着亂七八糟的小标貼,有□□的,開鎖的,還有各種廣告。可能唯一的區别,就是左邊的那個門上貼着一副快要掉光色的春聯,右邊的則是隻有廣告和外賣單,其他什麽都沒有。
楊昭看了看,然後走向右邊的門。
她在門上找了半天,最後發現這個款式的門根本沒有門鈴。
“叩叩叩——”楊昭敲響房門。
她隻敲了一次,然後就拎着包站在門口靜靜地等。
楊昭覺得自己心如止水,她有一種感覺——陳銘生一定會從這個門裏出來。
事情也的确如此。
在楊昭敲門之後,大約停頓了兩三秒,屋裏傳來拖鞋的聲音。聲音很大,楊昭聽出那是塑料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陳銘生開門前幾秒,她在腦海中勾勒了一下那隻拖鞋的樣子——
他絕不是那種會穿人字拖的人,應該是那種老式的澡堂拖鞋,感覺是深藍色的……
這老舊的鐵門上,貓眼早就被小張貼糊死了。楊昭本來做好了要應答的準備,她甚至在短暫的時間裏在腦子中設想了許多情節——比如陳銘生聽見她的聲音不給他開門該怎麽辦、或者開門後冷言相對該如何處理……
可這知道,那拖鞋聲傳到門口,然後門就直接被打開了。
陳銘生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楊昭感到很奇怪,門一邊被開着,陳銘生一邊說:“小李,你——”等門被打開,楊昭的身影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陳銘生的話語戛然而止。
楊昭明白,他是認錯人了。他以爲敲門的是别人。
楊昭看着陳銘生:“陳銘生,我來找你了。”
她一直覺得陳銘生的臉上表情不多,所以現在這副基本可以稱得上“目瞪口呆”的表情讓她看得很愉快,她又開口:“小李是誰?”
陳銘生反應了老半天,然後猶豫地說:“楊小姐?”
楊昭點頭,說:“你不認識我了?”
“不是……”陳銘生上下看了看,說:“你怎麽來這的?”
楊昭說:“當然是自己找來的。”
陳銘生說:“你怎麽知道我住這的?”
楊昭說:“上次知道的。”
她一筆帶過,陳銘生也不喜歡刨根問底。他覺得這女人簡直神奇。
“那,你來做什麽?”陳銘生見楊昭沒有說話,開口問。
楊昭看着陳銘生的目光慢慢變得有些奇怪,陳銘生看了看自己,覺得沒什麽問題。
“怎麽了?”
楊昭搖搖頭,想了想,又說:“你爲什麽不讓我進屋。”
“什麽?”
難道自己這麽明顯的拜訪他也看不出來?楊昭心裏覺得很奇怪,在她的認知裏,或者在她的立場中,現在陳銘生就應該請她進屋才對。
陳銘生看着面前的女人,覺得自己腦袋很不夠用。不過基本的察言觀色他還是懂的,他側過身子,對楊昭說:“先進屋吧,外面太冷了。”
楊昭點頭,“好。”
陳銘生先進屋,楊昭跟在他身後,站在門口打算脫鞋,陳銘生看見了,對她說:“不用了,就這樣進吧,屋裏也沒地闆。”
楊昭看了一眼,這屋子全是水泥地,的确沒有必要脫鞋。
房間不大,一室一廳,一個洗手間,廳裏擺着一個圓桌,看起來是當餐桌用的,廚房在客廳的角落裏。這整個房子看起來還沒有楊昭公寓的一個屋大。
房子小,東西卻不少,但沒有淩亂地堆放,而是分門别類放在一起,所以屋子看起來很整齊。
陳銘生帶楊昭往卧室走,楊昭打量着他的背影。
直到現在,她才仔細地将他看了一遍。
陳銘生下身穿着一條白色運動棉長褲,右腿的褲腿并沒有挽起來,空蕩蕩的,在他一走一動間随便擺動。而他的上身……
楊昭想,這個年代,穿背心的男人真不多了。
陳銘生穿着一條黑色背心,緊貼在身上。他上肢十分結實,并不是特别塑造的健壯,而是仿佛長年累月、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充滿力量感的身材。楊昭是學藝術出身,她在陳銘生的身後一塊肌肉一塊肌肉地辨認着。
陳銘生帶着楊昭進了卧室。
“楊小姐,我這——”
“叫我楊昭。”
陳銘生一頓,然後說:“我這地方小,你先坐這裏吧。”
楊昭看了一眼,陳銘生的卧室的确很小,屋子裏的家具很少,隻有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電視機、還有一個短沙發。
楊昭坐到沙發上,陳銘生說:“我去給你倒杯水。”
楊昭點點頭。“謝謝。”
陳銘生到廳裏燒水,楊昭看到卧室連着一個陽台。和她家的落地陽台不同,這是真正的陽台。楊昭看了一會,剛想站起來過去看看,陳銘生端着水回來了。
她看他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拄着拐杖,很不方便,連忙站起來接過水。
楊昭低頭喝,陳銘生低頭看。
楊昭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半身裙,上身穿着灰色的毛衣,外面披着風衣,臉上畫着淡淡的妝容,看起來簡單而知性。陳銘生看到她微微彎曲的細長的脖頸,在楊昭喝完水前,移開了目光。
“謝謝。”楊昭把水杯還給陳銘生。
陳銘生接過,對楊昭說:
“那……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