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謠情站起身,掃了一眼四周。
整個村莊都被毀得差不多,殘垣斷壁,四面狼藉,周遭都是婦女孩童在撕心裂肺地哭喊。雖然紀飛臣已經極力護着,但卻還是免不了有無辜的人被波及因此喪命。
那婦人的相公半個身子都已經發紫,毒素直逼心髒,已然刻不容緩。旁邊還跪着一個莫約五六歲的小女孩,抱着男人的胳膊哭着,稚嫩的童聲更讓人揪心。
風謠情握緊手中那唯一一枚續靈丹,指甲掐破掌心,滲出幾滴鮮血。
沈挽情:“給我吧。”
風謠情轉頭看着她,眼眶通紅,一滴淚倏地落下。
“總得有人選,你不想選,我幫你選。”沈挽情邊說着,便扣住風謠情的手,示意她松開,,“如果你覺得不好受的話,就不要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想怪就怪我好了。”
風謠情眼神裏全是痛苦,她搖了搖頭,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許久之後才輕輕道:“我怎麽會怪你。”
“把續靈丹給我吧。”沈挽情又重複了一遍,“尖葉是我拿到的,我來選。”
“他們是無辜的。”
“我知道。”沈挽情看着風謠情的眼睛,然後伸出手扣住她的背脊,安撫似的輕拍了下,“所有因爲這場動蕩死去的人都是無辜的。”
“我可以救他。”
“有私心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
沈挽情知道風謠情爲什麽痛苦。
對于她這樣的人來說,最令她自責的事情,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她本來可以做得到。
沈挽情知道,風謠情最後一定會選擇救紀飛臣。
這和善良與否無關,這是每個人的本能選擇。
她隻是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沒有辦法原諒一個擁有着這樣私心,而親手選擇讓另外一個人死亡的自己。
“但我會救紀飛臣。”沈挽情能感受到風謠情的顫抖,“他是我的兄長,是我的親人,我會選他。”
風謠情嗚咽了一聲,擡起手扣住沈挽情的肩膀,似乎想要把她推開,但卻停頓了許久,最終将她抱得更緊:“我不應該來這裏的,我不應該來這裏的。”
“你不可能誰都救得了。”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原本就是沒有正确通關答案的。
冥魔是爲了自己能夠生存下來,才會大肆屠戮人界。天道宮他們也是爲了大多數人的存活,才會選擇犧牲少數人的生命。紀飛臣他們是爲了拯救天下蒼生,才會根據指引來到這裏。
将這一連串的事情順下來,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一條環形的鎖鏈,沒有一個人能夠獨善其身。
所有關于災難和救贖的故事裏,誰都是無辜的人。
沒有人能夠救下所有人。
每個人都要做出舍棄。
風謠情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她将續靈丹握緊,沉默片刻,然後将眼睜開,直起身退後一步。
接着在紀飛臣面前蹲下身,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懷中。
在一旁的婦人瞳孔微縮,她跪着爬上前握住風謠情的胳膊,整個身子都因爲過度悲痛而不斷抖動。她雙唇翕動着,卻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将頭磕在地面上,哭着哽咽道:“仙人,求求您了仙人。”
“抱歉。”風謠情眼淚滾落,滴在紀飛臣的臉上。
她吸了吸鼻子,扯過胳膊,沒有絲毫停頓地将手中的續靈丹塞入紀飛臣的口中,聲音沙啞:“抱歉,我必須救他。”
“阿爹!”
那跪在男人身旁的孩童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婦人轉身,才發現那毒素早已侵入了心髒。
男人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順着臉頰淌下,連帶着孩童的衣衫都被鮮血浸濕。
婦人連忙轉身,跌跌撞撞地朝着男人的方向奔了過去,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四處都是哭聲。
無論紀飛臣再怎麽努力,因爲這場意外而枉死的人依舊不計其數。
風謠情強忍着沒有轉頭看身後的慘劇,在确保紀飛臣體内的毒素正在一點點被清退之後,才無力地将頭抵在他的胸口,放聲痛哭了起來。
“砰!”
金光罩上的符咒被硬生生震碎,刹那間,密密麻麻地裂開無數縫隙,看上去随時都可能破碎。
這些成群結隊的妖是殺不完的,按照這場面,即使是天道宮,也要派出一整個門派的分支來進行鎮壓。
當然,如果謝無衍毫無顧忌地出手,這些妖魔自然不在話下,但那時他的身份必然會在衆人面前暴露。
逃當然是可以逃。
但是這塊地域,甚至是山腳下的城鎮村莊,恐怕都無一幸免。
“這些妖怪是被我吸引來的嗎?”
而就在這時,一直在後方沉睡着的秦之煥眉間突然聚起金光。緊接着,從他體内飛出一道影子。
昭平公主那張平時看上去帶着些嬌氣的臉,此刻眉頭稍稍擰起,神情全是冷靜和鎮定。
風謠情剛才已經同紀飛臣分析過原因。
他們也發現,天道宮施展萬妖引恐怕不單單是爲了沈挽情。
因爲按道理說,劍爐的獻祭肉體與魂魄缺一不可,可昭平公主獻祭了肉體,卻還留着魂魄。
所以天道宮恐怕會大費周章,想辦法來得到這遺漏的魂魄。
昭平看了一眼身後滿是斷壁殘垣的村莊,目光輕輕掃過躺在地上的秦之煥,然後轉過頭,半透明狀的身體騰起:“我明白了,如果我讓他們把我吃掉,應該就能讓這些妖怪離開了吧。”
她的語氣很平靜,看上去和昨晚那個刁蠻任性的小公主判若兩人,仿佛自己可能會神魂俱滅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沒有半點可怕。
昭平甚至沒有給人任何反應的時間,話一說完,便沒有絲毫猶豫地飛身迎向那道裂口。
風謠情反應過來的時候,昭平已經貼近金光罩的邊緣。
“攔住她!”風謠情喊了句,“這些妖物冥魔會爲了争奪這魂魄自相殘殺,然後引起更大的動亂。如果昭平的魂魄落到邪物手中,會讓他們變得更加難纏。”
沈挽情迅速會過意,她一個轉身,踩着劍飛身而起,擡手去抓昭平公主的魂魄。
然而就在她的掌心接觸道昭平身體的那一刹那,眼前突然騰起一道白光。
這是……
沈挽情錯愕的低下頭,才發現自己左手手心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
兩人的意識強烈碰撞,一瞬間無數記憶湧了進來,比以往的每一次發生的排斥反應更加強烈。
無數畫面跟回馬燈似的在腦海中翻湧,夾雜着各式各樣的聲音,讓人目眦欲裂。
“公主殿下!”
“公主!”
“昭平公主。”
“阿昭。”
最後,畫面翻湧的速度終于漸漸地慢了下來。
“公主殿下确定要把這份地圖交出去嗎?”
“嗯。”
“公主殿下想讓我叛國?”
“是。”
“爲什麽?”
“因爲我一點都不喜歡看花燈。”
記憶翻湧。
那是昭平公主十二歲的誕辰。
北國聞名天下的風景,就是夜晚淮河湖泊的花燈盛宴。國君曾經派遣無數工匠在湖中建造了無數樓船燈塔,在其中擺上無數珍奇異寶,以及瑰麗的裝飾。
每逢大節大日,都會點亮進行布置的花燈,無數朝廷重臣達官貴人都會聚集到此處歡慶。燈光染進水色裏,華麗奢靡。
昭平公主十二歲誕辰那天,向來寵愛她的父皇突發奇想在七日前發布诏令,讓人趕工造出一棟專屬于昭平的燈樓,作爲禮物送給自己的掌上明珠。
皇帝的聖旨隻需要寥寥幾個字,但苦得永遠是百姓。
昭平不知道這些。
誕辰那日,她得意地在自己的燈樓跑上跑下,享受着旁人的阿谀奉承,是最受人矚目的公主,衣食無憂,想要什麽都唾手可得。
直到貪玩她偷偷乘船避開護衛的看管,溜到岸上逛夜市,然後一不小心迷了路,一頭栽進了一個偏僻的巷子。
巷子很破。
到處都是腥臭味,還有地上黑色粘稠的污垢。
昭平覺得又冷又累,她找了一處有光的人家,趴在窗戶上小心翼翼往裏頭看。
她看見骨瘦如柴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鋪上。
看見坐在燈下衣衫褴褛的婦人眯着眼繡着花,用腳搖着搖籃,哄着一旁哭啼的孩子。
後來的昭平看見了許多。
在北國中,自己曾經看不到的東西。
因爲修燈樓而喪命的男人,他的爹娘妻子坐在屋子裏,從窗口望着不遠處淮河上的絢麗,雙眼哭得紅腫。
被活活餓死的孩子,得了肺病死在床上的老人因爲沒錢安葬而隻能用草席一卷。
她曾經以爲北國足夠好。
後來,她發現,原來隻有自己過得足夠好。
那天,十二歲的昭平被侍衛找到,被他們牽着手送回父皇面前。
她抱着花燈,嚎啕大哭,眼淚混着鼻涕往下流,止不住地抽抽搭搭着。
父皇心疼地攔住她的肩膀:“誰欺負你了?”
昭平點了點頭,搖了搖頭,然後咬着下唇抽搭着說:“我再也不想看花燈了。”
這就是北國覆滅的最關鍵的原因。
南國攻打下北國,動作十分迅速,幾乎沒有多少場勞民傷财的戰役。
因爲昭平早就替他們鋪好了路。
是她親手促成了北國的覆滅,将南國的人引進皇城。
“有百姓在的北國,才是真正的北國。”
“就算我不投降,也阻擋不了北國的覆滅,隻會讓無辜的人更加痛苦。”
“這或許不是一個正确的決定。”
“但我隻能這麽做。”
“從今往後,我終于不再是昭平公主了。”
昭平将手中的地圖遞了過去。
沈挽情看見了站在對面,從昭平手中接過地圖的那個人。
是秦之煥。
秦之煥在昭平面前單膝跪下,屈身行禮:“昭平殿下。”
“臣必當爲您赴湯蹈火,再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