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太後的寝宮之中,太後趙姬看着抽泣之後失神的胡羽,沒有再多言語,隻是靜靜地陪着她。</p>
趙姬已經将事情的原委都向胡羽說了。</p>
不知過了多久,胡羽的眼瞳逐漸恢複了焦距,嘴角也有了一絲抽動。</p>
“想說什麽就說出來吧,不要讓委屈憋壞了身子。”趙姬輕聲道。</p>
兩朵剔透的淚珠緩緩地從胡羽的眼角溢出,卻并沒有伴随着什麽抽泣聲。</p>
“母…後…”輕若蚊蠅的聲音,隐隐帶着些許顫抖,“原來王上,他竟背負了這麽多的重任和隐秘。”</p>
“是啊。”趙姬回應道,“人這一生啊,都是命數,就連王上的出生都是被操控的,很多事情,他也沒得選。回想那時的母後啊,也真的是毫不知情,就連我自己的身世也并不知曉。”</p>
與呂不韋詳談之後,趙姬才知道她是寄養在趙家的姬姓後人。</p>
“那母後所說的那些造王陵,利用九鼎修複自然源力的事情是也都是真的嗎?”胡羽像個孩子般地問道,“還有傳說中的龍族,還有那另一端的世界……”</p>
“是的。”趙姬輕輕點了點頭,說道,“這些事情,雖說母後也未曾親見,但我相信政兒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尤其是在見到了姬前輩之後,母後更确信這一點。”</p>
胡羽的明眸再度睜大了幾分:“母後,姬前輩他……真的就是當年的武王,姬發?”</p>
“我相信他是。”趙姬沒有半分猶豫地說道。</p>
“那這麽說,天底下真的有長生不老的丹藥?”胡羽頗有些訝異。</p>
“到底能不能長生不老,母後不知道。”趙姬說道,“不過你覺得王上他動不動就去書房的後院煉丹,不奇怪嗎。”</p>
胡羽若有所思地說道:“怪不得,王上他給我們吃的丹藥那麽管用,最近又很癡迷煉丹。”</p>
“就連扶蘇和胡亥都跟神童一樣。”</p>
趙姬笑着說道:“所以說,王上的這樣隐秘啊,定然不會有假,咱們做女人的,可是要支持自己的男人。”</p>
說了半天,趙姬還是想勸慰胡羽的離子之痛。</p>
想到自己剛剛生下的公子羽,胡羽又不作聲了,眼底又泛起了一層血絲。</p>
“這麽小的孩子啊,才剛出生就要離開爹娘……”隔了半晌,胡羽才喃喃說道,“我……我是真的舍不得。”</p>
趙姬一聲長歎,聲音同樣哽咽起來:“這個痛,母後怎麽會忘,想必你也已經知道,母後之所以離開王宮,連你們大婚都沒有參加,正是因爲與嫪毐有了一個骨肉。”</p>
趙姬的聲音停住,說不下去了。</p>
兩個女人對視着彼此,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情感,擁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p>
“母後,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嗚嗚嗚……”</p>
偷偷守在門外的嬴政,眉頭收緊,牙關緊咬,嘴唇也顫抖的厲害,他不忍再聽,輕步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太後的寝宮。</p>
作爲一個父親,他也并不是心狠,他也會心痛。</p>
隻不過他會隐忍,而這種忍耐,也隻能自己承受。</p>
這一晚,趙姬讓胡羽母子都留在她的寝宮,舍不得嬴羽的,又何止胡羽,作爲祖母的趙姬,或許更爲不舍。</p>
看着稚嫩的嬴羽,胡羽更爲難過,哭了一陣又一陣,但卻一句不情願的話也沒有說出口。</p>
趙姬也是勸了又勸,還時不時地也跟着哭上一陣。</p>
徹夜無眠的不隻是太後的寝宮,還有嬴政。</p>
他幾次三番想起身去看看胡羽母子,卻又有些鼓不起那份勇氣去面對。</p>
或許,這是嬴政這一生中最懦弱的時刻。</p>
既然睡不着,幹脆起來看看書,分散分散注意力。</p>
趙高見書房亮起了燈火,便前來陪伴嬴政。</p>
“王上,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趙高來到嬴政的身邊,輕聲勸慰道。</p>
“嬴羽的事情,你都聽說了吧?”嬴政愁容不展地問道。</p>
趙高點了點頭:“已經聽先生說了。”</p>
“說說你的看法。”嬴政直接說道。</p>
趙高思量了一下,然後向嬴政的身邊湊了湊,說道:“依奴臣看,這的确是對王上的一種考驗,也或許,隻是剛剛一個開始。”</p>
嬴政眉頭一緊,說道:“寡人明白,依照咱們制定的計劃,或許以後的嬴姓子孫,都會面臨這樣局面。”</p>
“是啊。奴臣在這段時間,也經常會想,在王上隐世去往九幽之後,這世道會怎樣變化。”趙高擡頭看向屋頂,似乎是在想象那時的景象,“跟着王上的王室後人或許還好些,可留在朝中的人,壓力會很大。”</p>
嬴政凝望着眼前的兄弟,說道:“寡人知道,要你充當一個禍亂朝綱的角色,的确非你所願,而亂世之中,胡亥等人的安危,也是你最關心的。”</p>
趙高幽歎了一聲,看向嬴政:“恕臣直言,王上的千年大計,不可謂不精妙,這些近臣已經開始籌劃了,可是,王室族人卻也需要一個完整的規劃。”</p>
嬴政點了點頭,淺笑了一下,說道:“這一點,你着實提醒寡人了,嬴羽的事情,可能隻是一個起點,嬴姓族人,應該有個整體的規劃。”</p>
趙高停頓了一下,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王上恕罪,奴臣建議,在你離開之後,将王族宗姓,改爲其它。否則必然遭到追殺。”</p>
嬴政眉頭一動,快速思考着趙高所說的話。</p>
不要說王族,就算一個普通的宗族,最重要的便是傳承于祖先的姓與氏,這也是文化傳承的象征。</p>
而自古以來,因爲外界因素導緻更改族姓的例子其實不少,有的功臣會被國君賜姓,有的宗族會根據遷徙而改姓,因爲本身姓就是因爲籍貫所得。</p>
但無論怎麽更改,宗族的氏卻永不會變。</p>
“你說的不無道理。”思量了一番之後,嬴政開口說道,“聽師尊說,華夏大地,是黃帝開創了‘姓’的概念,他本爲軒轅氏,因爲之前炎帝在傳承制度上的缺陷,導緻了蚩尤的反叛。”</p>
“所以後來黃帝才與炎帝制定了‘炎子黃孫’這個輪翻執政的計劃,而黃帝提議,在氏的前面加上一個‘姓’,這樣才便于明确宗族的血脈和傳承的資格。”</p>
“于是,居于姜水的炎帝後人才以姜爲姓,居于姬水的黃帝後人,才以姬爲姓。”</p>
“後來因爲庶出的關系,又有了姚,姒,嬴等族姓,而王族的君主,則要有自己的号。”</p>
“寡人既然是最後的一任天承者,後世再無繼任,那麽炎子黃孫的承接也就自然失去了意義。”</p>
“所以這姓與氏的分别,也就不那麽重要了。”</p>
趙高同樣略有所思的說道:“原來咱們姓與氏的關系是這樣産生的,那王上的意思,咱們該如何做。”</p>
“很簡單。”嬴政說道,“去姓,留氏。”</p>
“去姓留氏?”趙高重複道,“王上的意思是,以後的華夏再無嬴姓,隻有趙氏?”</p>
“不錯。”嬴政颔首道,“而且不隻王族,以後華夏的傳統,可能都會改一改,這樣的話,也能掩蓋當年黃帝設定姓氏區别的目的。”</p>
“這,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趙高頗有些惶恐地說道,“全天下的大宗族很多,若是讓他們全都更改姓氏,恐怕不易啊。”</p>
趙高的擔心不無道理,讓一個宗族臣服于腳下容易,但若是讓他們改姓,恐怕他們會甯死不從。</p>
“寡人知道,這件事的确有難度。”嬴政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去與師尊好好商議一番。”</p>
兩人說說聊聊間,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嬴政想出門去看看胡羽和嬴羽,于是便讓趙高回去休息,獨自一人穿裹了厚厚的衣物,出了宮門。</p>
趙高知道,這個時候不便于跟在嬴政身邊,于是便回了自己的寝室。</p>
嬴政輕步走向胡羽的寝宮,腳步極慢,每邁出一步,腦海中都會閃現出幾個補償胡羽,哄她開心的法子。</p>
突然,嬴政靈光一現,停下腳步,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p>
王宮的後側馬廄之中,新建了一個獨立的小馬廄,是之前楓葉病了之後,嬴政專門爲楓葉修繕的。</p>
小馬廄的牆體外側塗了厚厚的延古漆,十分保溫,裏面還生着爐火,楓葉在裏面十分惬意舒适。</p>
嬴政俯身蹲在楓葉的身旁,對楓葉喃喃耳語。</p>
“楓葉啊,寡人最近可是遇到了難事,許多心裏話,也隻能對你說說了。”</p>
“爲了履行承諾,運行以後的計劃,寡人需要将剛出生的幼子送往楚國。”</p>
“可是寡人舍不得,他的母親更加舍不得,因爲他很可能再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了。”</p>
“因爲愧對于她,寡人甚至不敢去她的寝宮直接面對她。”</p>
“寡人知道,這件事會對她造成傷害,會在她心底裂開一道可能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p>
“寡人想了很多方法,卻感覺唯獨你能夠陪伴她,勸慰她,治愈她。”</p>
“你願意嗎?”</p>
楓葉的大眼睛眨了眨,較重地喘了兩下粗氣,似乎是在回應嬴政。</p>
“寡人知道你願意。”</p>
“你願意幫助寡人分擔煩惱,排解憂愁。”</p>
“可是,若是将你送與胡羽,又不知道你原來的主人會不會答應。”</p>
嬴政的手輕撫在楓葉的脖頸之上,似乎陷入了糾結之中沉默了一陣。</p>
“呼……”嬴政輕吐了口氣,緩緩說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寡人決定将你送與胡羽。”</p>
“不止爲了補償于她,也爲了寡人的心中能好受一些。”</p>
“痛苦,都留給寡人自己承受。”</p>
“以後你跟着胡羽,即便她憤然離開寡人,離開秦國,你也要時時刻刻陪在她的身邊,聽懂了嗎?”</p>
楓葉像是聽懂了嬴政的話,體會到了嬴政的煩惱,用自己的側臉輕輕地磨蹭着嬴政的胸膛。</p>
“王上。”</p>
門外傳來一聲呼喚,随即,馬廄的門打開了。</p>
出現在門前的,赫然便是胡羽。</p>
隻見胡羽扔下手中的燈籠,飛奔向嬴政,一頭紮進了嬴政的懷中。</p>
“臣妾哪都不去,臣妾都聽王上的。”胡羽哽咽着說道。</p>
下一刻,兩人一馬緊緊地擁在了一起。</p>
嬴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将自己的愛人,愛馬緊緊地抱在懷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