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嫪毐是否真的會謀逆,單是與太後私通這一罪名,嫪毐就必死無疑,何況還讓太後剩下了一個孩子,這簡直就是罪無可赦,該當千刀萬剮。</p>
趙姬不是沒有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否則之前也不會如此小心翼翼,隻不過在真的面對這一刻的時候,又覺得現實竟然如此殘酷,而自己真的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糗事就這樣無情地被身爲秦王的兒子揭穿。</p>
從此,自己的顔面何在,王室的顔面何在?</p>
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那幾個月大的飛兒,畢竟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又何來的罪孽?</p>
趙姬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之後,平緩地說道:“王上,你都知道了?”</p>
嬴政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轉過身來,徐徐說道:“寡人已經将所有事情調查的一清二楚,又怎麽會遺漏了此事。不過,寡人不怪母後。”</p>
嬴政的眼神極爲真誠,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極力地安撫着自己的母親。</p>
“政兒,你……真的不怪母後?”</p>
嬴政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罪惡的根源在于嫪毐,既然他預謀混進王宮,便會用各種手段達到他的目的,更何況,想當年,宣太後便是利用此種手段吞并了義渠,而嫪毐,更像是在用同樣的手段向咱們報複。母後隻是一時被迷惑了心神,從而被嫪毐所利用,所以,寡人不怪母後,日後還要守護在母後身邊,将母後徹徹底底地保護起來,再不讓母後受到别人的傷害。”</p>
聽聞此言,趙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和淚水,一頭紮進嬴政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p>
一直以來,趙姬給人的感覺都是頗爲強勢,但殊不知,趙姬的内心,其實十分的柔弱,否則,又怎麽在嬴政年少的時候,找到嫪毐作爲自己精神上的依托。</p>
這一刻,自己的兒子終于長大成人,對于做下錯事的自己,他不但沒有過多的譴責,反而體現的,是更多的理解和包容。</p>
這讓趙姬更覺得愧疚不已,内心滿是自責。</p>
一時之間,所有的委屈與後悔都似江河決堤一般傾瀉而出,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是要将所有不美好的往事盡數摧滅。</p>
嬴政一時間卻不知所措地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p>
似乎是哭得累了,趙姬的聲音一點點地弱了下來,慢慢地,隻剩下抽泣的聲音。</p>
嬴政剛要出聲安撫一下,卻見趙姬離開了嬴政的肩頭,紅腫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嬴政,有氣無力地說道:“王上,千錯萬錯都是母後的錯,你能否放過那孩兒,他是無辜的,他可是你的弟弟啊!”</p>
問題始終是問題,即使再不想面對,也終究需要解決。</p>
“不行。”嬴政生冷地說道。</p>
“政兒!”趙姬抓住了嬴政的一隻胳膊,“政兒你不要這麽絕情,你就放他一馬吧,算母後求你,算是母後求你了……”</p>
還未等說完,趙姬又是泣不成聲。</p>
任何一位母親,都不願意看着自己的子女受到任何責罰,更何況,錯的還是自己。</p>
“母後!”嬴政拉長了聲音呼道,“母後你冷靜點,聽寡人說。”</p>
趙姬這才停下拉拽嬴政胳膊的動作,但卻并沒有松開手。</p>
嬴政長歎了一聲,說道:“母後,你想一想,這件事情,可不是咱們私下的事情,它還關乎到國體,關乎到朝政,更關乎到王室的顔面,隻怕是寡人依了母後,而那些老世族們也未必答應。”</p>
趙姬終于冷靜了下來,仔細地思索着嬴政的話,緊抓着嬴政的雙手也緩緩地松開了。</p>
的确,嬴政說的不無道理,這絕非一家子關起門來,能夠解決的事。</p>
“王上,能不能盡量,将此事掩藏起來?”趙姬擦了擦自己的淚痕,問道。</p>
嬴政又是搖了搖頭,說道:“隻怕寡人能,嫪毐卻不能,他現在巴不得抓着寡人的把柄不放,若不是寡人一心來雍城解救母後,恐怕母後現在已經成爲他的最佳人質了。”</p>
趙姬聽後,額頭上又冒出幾滴冷汗,混雜着眼角的淚水,給人的感覺,像是剛剛被雨水淋過。</p>
“那王上,你的意思,又該如何?”趙姬語氣松軟,似乎已經承受不住心中的壓力了。</p>
“常言道,斬草需要除根!”嬴政的态度,似乎頗爲堅決。</p>
“不可!”趙姬失聲道。</p>
“母後先别急,聽寡人把話說完。”嬴政說道,“寡人既然已經說了,日後要善待母後,就定然不能讓母後傷心欲絕。”</p>
趙姬這才再一次安靜下來,但淚眼依舊朦胧。</p>
嬴政正了正身姿,這才說道:“若是這嬰孩不死,不足以平衆怒,但是,又有誰真正的見過這個嬰孩是什麽樣子呢?”</p>
趙姬頓時明白了嬴政的用意:“王上是說,咱們可以偷梁換柱,用其他的嬰孩頂替?”</p>
嬴政長歎了一聲,道:“母後的嬰孩是一條性命,難道百姓家的嬰孩就不是一條性命?咱們即便是用此計,也要找已經夭折的嬰孩來頂替。”</p>
趙姬很用力的點點頭:“這是應當,王上你接着說。”</p>
嬴政繼續說道:“若是留得他的性命可以,不過,母後要答應寡人一件事情。”</p>
“是何事,你盡管說。”趙姬顯得仍很急切。</p>
“母後,寡人的條件是,将你與嫪毐的嬰孩送走,最好是遠離秦國,你們再不可相見。”嬴政肅然說道,“就當作,他從來沒有來到過這個世間。”</p>
趙姬瞬間呆住了,久久無言。</p>
到底是保飛兒的性命重要,還是母子團聚重要,想必誰都會懂得怎麽選擇。</p>
但是,想到飛兒以後會孤苦伶仃,趙姬的心肝就像擰緊在了一起,痛楚萬分。</p>
不過,即便再難以割舍,自己似乎也沒得選,趙姬明白,嬴政這麽做,其實是在保護飛兒。</p>
“好吧。”不知過了多久,趙姬終于做出了對于自己來講,最艱難的決定。</p>
嬴政輕歎了口氣,說道:“母後,你調整一下心緒,寡人帶你去看看物證和人證。”</p>
趙姬明白,嬴政之所以讓自己看證據,便是要讓她徹底看清嫪毐的真面目,也徹底斬斷與嫪毐包括與飛兒的關系。</p>
趙姬沒有再言語,隻是點了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清理心中的雜念。</p>
---------</p>
蕲年宮的議事大殿中,老世族的人站在一側,蒙武、蒙毅帶着朝中的近臣站在另一側。在他們身後,劉元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p>
不知等了多久,衆臣子才等來了秦王和太後。</p>
嬴政神色有些黯然,看不出什麽表情,扶着太後走進了大殿。</p>
而再看太後,面色有些憔悴,眉頭微鎖,似乎是心事重重。</p>
衆人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同時拜道:“拜見太後,拜見王上。”</p>
将趙姬扶到了椅背上之後,嬴政高聲道:“衆卿平身。”</p>
“謝王上。”衆臣應道。</p>
嬴政向前走了幾步,依舊高聲說道:“衆卿辛苦,幫助寡人揭穿了嫪毐的真面目,同時保護了太後的安全,寡人在此謝過諸位。”</p>
衆臣沒有出聲,但都是拱手回禮。</p>
“如今,爲了向廟堂證明長信侯嫪毐的謀逆行徑,寡人特将長信侯府的師爺劉元帶到了大殿之上,現在就讓劉元供述嫪毐的一幹罪行。”說罷,嬴政打了個手勢。</p>
蒙毅将劉元帶至了大殿正中的位置。</p>
劉元行了個環禮,說道:“在下劉元,是長信侯府的師爺,現願将嫪毐結黨營私,暗地擴軍,勾結戎狄意圖叛國等罪行公諸于衆。”</p>
接着劉元先從嫪毐的真實身份說起,如何迫使太後将其封侯,如何私自擴軍并鑄造了假的印玺和虎符,如何與義渠遺部約定裏應外合,如何假借勤王之名前往鹹陽劫持後宮等一系列的計劃和舉措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p>
在場的人,雖然大多知道了個大概,但卻并不知曉其中的細節,所以多是驚訝萬分中,夾帶着氣憤與憂慮。</p>
而聽得最爲仔細的,還要屬太後趙姬。</p>
直到今日,直至今時,趙姬才真正地了解那個久居于她枕邊的男人。</p>
聽嬴政所說,趙姬尚有半絲懷疑,但聽完了劉元的供述,趙姬哪還能再有什麽懷疑。</p>
“劉元,你爲何要背棄嫪毐,是否是嫪毐故意讓你這麽說,以誤導寡人?”嬴政厲聲道。</p>
劉元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說道:“回王上,在下本就忠心報國,隻不過是搭錯了船,隻能聽命于嫪毐,并未曾有過反心,況且,在下也不想因爲不相幹的事情白白送了性命。”</p>
“好!寡人信你所言,不過……”嬴政的聲色依然冷峻,“你可能拿出什麽憑證來,證明你所說的皆非虛言?”</p>
“有!”劉元很幹脆地說道,“在蒙将軍那裏。”</p>
随之,蒙毅從一個近衛的手中接過一個很大的布袋,放到了劉元的身前。</p>
劉元打開布袋,将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擺放在地上。</p>
隻見地上擺的,大多是書簡或者錦帛。</p>
“王上,這裏是嫪毐與義渠遺部以及鹹陽宮的某位宦臣所往來的書信,還有向各地購置軍械的契據,身爲師爺,這些大多由在下經手,而在下,每次都是多謄抄出來一份。”</p>
其實劉元的這些證據,嬴政早就在來之前就檢查過了,其内容,的确是嫪毐的各類書信和契據。不過,嬴政還是要讓劉元當衆展示出來。</p>
嬴政輕輕地揮了揮手,幾名禁衛軍将地上的書簡和錦帛拾起,分發給在場的人進行傳閱。</p>
嬴政看了看門外,高聲道:“将咱們帶的東西拿過來。”</p>
門外一聲應喝,随之,又有幾個禁衛擡進了兩個不大的木箱。</p>
嬴政走了過去,用手指着木箱說道:“這木箱,一個裝的是孟林提供的,嫪毐購置軍械的契據,另一個裏面,是華陽宮的總管久安與嫪毐往來的書信。在寡人探查到一些端倪的時候,便暗中命趙高查看宮内所有往來的書信,然後又命久安故意與嫪毐通信,爲的,就是想要将他引入鹹陽宮!”</p>
嘩……!</p>
衆人紛紛議論起來,剛才還頗顯安靜的大殿頓時沸沸揚揚。</p>
有人咒罵嫪毐的居心叵測,有人感歎有驚無險,而更多的,是誇贊嬴政的心思缜密,洞察入微。</p>
經過核對,劉元所提供東西與嬴政帶來的極其吻合。</p>
鐵證當前,再無法讓人産生半點懷疑。</p>
嬴政拿着兩卷錦帛走到趙姬的面前,淡淡地說道:“母後,核對一下吧,然後做出咱們的決議。”</p>
趙姬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用略微顫抖的雙手接過了這份鐵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