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不令單手持刀,左手雙指夾住了劍尖,看着眼前的劍客。
他學這一劍‘撼山’,是因爲老司徒說,世上有能破連環刀的人。
這一劍,原本是給賈公公、厲寒生、左清秋準備的殺手锏,殺樸狄,其實沒必要用這招。
但都是劍客,特别是出類拔萃的劍客,都講究一個‘幹淨利落’。
遇上值得的對手,若不痛痛快快一展所學,既不尊重對手,也不尊重自己這身武藝。
畢竟能讓許不令全力以赴的對手,實在太少了。大玥已經快死絕了,今後還有沒有,都是個未知數,殺一個少一個。
許不令從樸狄頭頂上收回長刀,倒持在手中,眼神平淡:
“身手不錯,荒廢太久,可惜了。”
樸狄胸口在淌血,卻好似沒有半點感覺,把劍收回了劍鞘,看着許不令的刀:
“好劍法,這是撼山?”
許不令點了點頭:“你是樸狄吧?南越能把劍用這麽好的,好像就二十年前的南越劍魁了,我在說書先生口中聽說過,還以爲你早就死了。當年好歹也是年輕一輩的天縱奇才,怎麽混成這模樣?”
樸狄提着劍,看了看胸口的刀傷,必死無疑。他沉默了下,輕聲一歎:
“喝酒嗎?”
許不令把醉竹刀收回了背後的刀鞘,轉身走向貴妃街。
樸狄摘掉了臉上的面巾,擦去了臉上的雨水,又把散亂的花白頭發綁了起來。
貴妃街距離城牆邊不算遠,兩人無聲走過小巷,直至來到了老酒館的後門。
樸狄解開蓑衣挂在牆邊,打開了後門,兩個人進入其中,身後留下一串血迹。
燭火亮起,二十年未曾變過的老酒館内,稍微明亮了幾分。大門緊閉,依稀還能聽到對面府邸的嘈雜聲。
許不令在酒桌旁坐下,解開面巾,擦去了臉上的雨水。
樸狄又恢複了二十年來店小二的模樣,再無半點氣勢,在爐子上溫了壺酒後,端着來到酒桌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碗,又給許不令倒了一碗,拿起了一飲而盡。
許不令未曾言語,喝了口酒後,平淡看着樸狄。
一碗酒下肚,樸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看着燭火良久,才輕聲道:
“二十多年前,我在南越江湖闖蕩,小有名氣,有次路過靈山縣,遇上了一個小姑娘,靈山縣令家的小姐,長得很漂亮。”
許不令自然明白那個姑娘是誰,端起酒碗抿了口:“然後呢?”
樸狄搖了搖頭:“一見鍾情,經常偷偷在靈山相會,從她十五歲,一直陪到了十七歲,互定終身,約定她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一起出去浪迹天涯。結果到了那一天,她失約了。我在靈山上等了很久,按耐不住,又跑去她家裏找他,結果她已經準備嫁人了,隻給我了一封信。”
樸狄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眼睛紅了幾分。
許不令安靜聆聽,輕聲道:“信上說什麽?”
“信上隻說要入宮,從此斷了往來,祝我在江湖上出人頭地。我當時年輕,心氣傲,也沒去見她,拂袖而去跑到了中原。
走之後其實就後悔了,但拉不下臉回去,便一心練劍不去想這些。走了一萬裏,練了百萬劍。走路在練、吃飯在練,連做夢的時候都在練,爲了劍連命都不要,用了三年時間,學會了祝陸曹三家的劍,風頭一時無兩。
等待功成名就,發現還是忘不掉她,覺得當年的事兒太倉促,怎麽也得當面聽她說一句才行,便回到了南越。”
許不令歎了口氣:“然後呢?”
樸狄眼中滿是哀色:“然後,我就來了京城,打聽到了她經常來這小酒館。我就在這裏守株待兔。那天,她就坐在這張桌子上。我在窗口露了個面,她獨自來到了後面的巷子。
再次相逢,卻早已經物是人非。我和她問了信的事兒,她說,當年是她爹逼着她嫁人,把她關了起來。她爹是百蟲谷的人,怕她爹爲難我,隻能那麽寫信騙她爹。她不是那麽絕情的人,以爲我能明白她的處境,會偷偷跑去找她。沒想到我就那麽一去不回了。
當時,我和她說話都很平靜,好像都看開了。
我心裏其實很愧疚,無顔面對她,什麽都沒說,獨自走了。
隻是沒想到,她回宮之後,很快郁郁而終。故去的前幾天,她每天都會來小酒肆等着。
後來我才明白,她這些年在宮裏,一直在等我接她走,我回來了什麽都沒做,她沒了盼頭,自然就活不下去了……”
樸狄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知不覺間已經淚如雨下。
許不令沉默了片刻,端起酒碗抿了口:
“那這事兒怪你,真不能說人家姑娘什麽。”
樸狄沉默了下來,沒有回答,轉過頭,看向關上的窗戶,窗戶對面是陳炬的府邸:
“現在,她就一個兒子活在世上,唯一和她有關系的人,就是這個兒子。我能死,她兒子不能。你到底要做什麽?”
許不令想了下:“有人要對我下手,要查清楚,還得找幾個人,被百蟲谷抓了。”
樸狄搖了搖頭:“陳炬性子瞻前顧後,難以獨自掌事,無論朝野大小事,都是安國公周勤在背後安排,他答不答應,都拒絕不了。他知道百蟲谷的存在,但從來不過問,你即便對他動手,也問不出什麽。”
許不令放下酒碗:“若真是如此,我留他一命。”
樸秋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看着桌上的燭火,不再言語。
許不令看着窗口,略微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麽。
滴答——
滴答——
樸狄胸口的刀傷深可見骨,難以愈合,不停的淌血,血從衣衫流到凳子上,再滑落到地面,直至滲入地闆的縫隙之中。
武藝再高,血總有流幹的時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老酒館裏,傳出‘咚’的一聲輕響。
樸狄好似喝醉了一般,倒在了酒桌上,手中握着兩縷用紅繩系在一起的頭發。
許不令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擡手在樸狄的脖子上摸了下,确定死透了後,轉身走出了老酒館。
門外風雨依舊,酒幡子和街邊的燈籠,在屋檐下搖搖晃晃。
老酒館好像什麽都沒變,但少了個人之後,便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老酒館了。
許不令來到前街,看了眼‘念凝軒’的招牌,遲疑良久,搖了搖頭,轉身走向了皇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