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灑在大地上,蒼生如蟻,在道路、城鎮上來回奔波,有的爲了一日三餐、有的爲了高官厚祿,但從天空朝下看去,便如同人看地上的螞蟻一樣,彼此并沒有什麽區别。
平谷桃花海内的一座高峰之上,身着布袍的佝偻老人,背着手眯着眼,仔細打量着腳下的大地。
偶爾有雄鷹飛過,會在老人旁邊停下,頗爲親昵的啄啄老人的靴子,顯然是在好奇,往日都站在太極殿頂端的瑞獸,怎麽會跑來了這裏。
“咱家卸甲歸田,不管事兒了,找你主子去吧。”
佝偻老人眼中帶着幾分笑意,用鞋子輕踢了下蹲在腳邊的獵鷹,獵鷹便震翅乘風而起,直入九天,掠過百裏桃花海的上空。
目送獵鷹遠去,老人轉身走下了山峰,在山巒密林間緩行,卻很快抵達了陳道子葬身的瀑布。
看了看水底石頭上遺留的劍痕後,飛身而下,落在了峽谷河流的邊緣,繼續往内行進。
沿途走走看看,如同尋常出門遛彎的老人,或許也确實如此,畢竟他現在已經不屬于任何一個勢力,隻是蒼穹之下,衆多螞蟻中的一隻罷了,垂垂老矣,剩下要做的,也隻是找個順心的地方合眼。
穿過蜿蜒河畔、萬樹桃花,三間小房從桃林間顯出了輪廓。
整整齊齊的樹苗林外,多了幾個小坑,身着藍色布裙的女子,頗爲吃力的持着小鋤頭,依舊在凍硬的泥地上挖着小坑,黑狗站在跟前,口鼻中噴着白霧,用爪子也在幫忙刨着。‘嚓嚓——’的聲響,是峽谷内唯一的聲音。
路中央沒有腦袋的雪人,因爲礙眼已經被推平了,樹苗林中的大雪人還在,依舊保持着用石子點出來的笑容,看着遠方挖坑的女子。
籬笆小院内,桌子擺在正屋前,木碗裏積了一碗雪,坐在凳子上的雪人,穿着剛縫好的白袍,腰間還挂了兩把木頭削成的刀劍。從河裏捕來的魚兒整整齊齊的挂在窗口,十幾條魚兒幾乎把窗戶遮住了。
賈公公在樹苗林外駐足,并未驚動桃花林間的女子和那條黑狗,昏黃的眼睛望向桌旁‘衣冠整潔’的雪人,搖頭笑了下,卻也不知是何含義。
嚓——
嚓——
女子體力不是很好,挖了片刻凍土,停下來稍作歇息,袖子擦了擦臉頰上的細汗,目光移向了坐在桌旁的雪人,靜止不動,似乎是在想東西。過了片刻,輕輕念叨兩句:“黃梁夢覺三春晚,何必别後再相逢……”之類的詩詞,休息夠了後,便又繼續舉起了小鋤頭,周而複始。
不知過了多久,刨地累了的黑狗停了下來,蹲在地上哈氣,餘光總算發現了站在不遠處的老頭,吓得一哆嗦,連忙兇巴巴的叫了起來:
“汪——汪——”
女子回過頭來,瞧見站在樹苗林外的賈公公,眼中有意外,卻并無驚訝,很快把臉轉了回去,繼續舉起小鋤頭挖坑:
“我不回去,我已經死了,你不許抓我。”
語氣帶着幾分不滿,似乎是覺得被人打擾了峽谷裏的平靜。
賈公公滿是褶子的老臉上,重新顯出幾分謙卑笑意,微微躬身開口道:
“老奴不是來抓人,已經從宮裏退下來了。老奴伺候人一輩子,這自由自在的反而不知何去何從,想着皇後娘娘一個人待在這兒,也沒個人幫忙打水砍柴,便過來搭把手。”
前皇後是蕭湘兒,在先帝病故後,變成了太後。而昭鴻年間的皇後,便隻有一個,一個在宗人府早已經寫下‘病薨’,葬在長安城外的崔小婉。
不過賈公公看着宋暨長大,看着宋暨成年、繼位、娶妻,朝夕相處,可能比宋暨自己都了解宋暨,顯然不會認錯人。
崔小婉停下動作,又回過頭來,臉上有些不高興:
“不許叫我皇後,我已經死了。”
賈公公輕輕點頭:“那老奴就冒昧叫一聲崔姑娘了。”
崔小婉點了點頭,站在桃花林裏稍微沉默,又念叨一句:“偶然值林叟,談笑無歸期……嗯,你進來吧,陪我說說話。”
賈公公微微躬身,背着手走進了樹苗林之間,東看西看,如同賞景的路人。
崔小婉拿着鋤頭回到了籬笆小院兒,從廚房裏提來了水壺,左右看了看,把裝着一碗雪的木碗取來,清洗幹淨,倒了一碗熱水,詢問道:
“賈易呢?他怎麽不回來呀?”
賈公公跨過籬笆圍牆,雙手接過木碗,在桌旁坐下,搖頭道:
“賈易那娃兒腦子不好使,去年爲了幫宋玉造反,死在了宮裏,後來屍體埋在了皇後陵的旁邊。”
“哦……”
崔小婉喜怒哀樂從來都寫在臉上,此時明顯有些失落,放下水壺,隻有兩張凳子,一個坐着雪人,她便坐在了旁邊的躺椅上:
“你怎麽不告訴他我在這裏呀?他從小就愣頭愣腦,讓他别進宮非要進,我都死了,也不知道回去……”
賈公公輕歎了一聲:“當年崔公爲了削藩,和聖上謀劃了這樁秘事,崔公把你接了回來,世上知曉此事也就兩三人。賈易是你的死士,他如果不信,别人就信不了,所以他不能知曉。”
崔小婉自幼便不喜歡這些争權奪利的事兒,眉宇間顯出些許生氣:
“皇帝當年給我一杯毒酒,讓我就把毒酒喝了,我就喝了。他沒和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賈公公把木碗放下,稍微思索,搖了搖頭:
“這事兒說來話長。聖上剛繼位時,本意是在七王中加一個,把同胞弟弟宋玉分封到幽州爲燕王,此舉付出的代價可不小,光怎麽說服各大門閥和王侯将相都想破了腦袋。隻可惜宋玉不争氣,和你通了幾封書信,連面都沒見過,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後來崔家想争皇後,事情已經到了那一步,總不能讓天子婚宴空着,迎親使把你送到了長安,身爲帝王不可能爲了兄弟情誼,随手把一國之母讓出去……
……宋玉也是豬腦子,坐鎮幽州的藩王,權勢足以和肅、楚兩王分庭抗禮,卻因爲兒女情長,和聖上鬥氣,一頭紮進國子監當教書先生……
……若隻是安心教書也罷,聖上不會爲逼宋玉,可宋玉在國子監熬了幾年,便忘記了初心,看到了帝王手中權力的好處,把聖上當成了搶皇位的仇寇,秘密招攬人手想要拿回皇位……
……事已至此,兄弟情義已絕。爲帝王者不可能心慈手軟,能做的唯有利用這個機會,來換去更大的利益……
……宋玉做事優柔寡斷,既想篡位,又怕背上千古罵名,不夠果決。爲了給他找塊遮羞布,崔公便建議用你的死來給宋玉當借口。果不其然,宋玉在你死前不敢見你,死後倒是天天閉門不出畫畫,給外人展現癡情的一面,篡位之時,口口聲聲都喊着爲情所困、爲你報仇……”
“宋玉本來就是僞君子,宋暨也是僞君子。”
崔小婉柳眉輕輕皺着,指向山林間最大的桃樹:“他們就和那顆樹一樣,爲了長得更大,把太陽遮的幹幹淨淨,絲毫不管小樹會不會枯死,哪怕都是同一顆樹的種子長出來的,也不在乎。”
賈公公對此輕笑了下:“帝王本該如此,若不自私自利野心勃勃,守不住家業。如果當今聖上不是帝王,不比世間任何君子差,你進宮幾年,知道你喜歡幹淨,連你衣角都不曾碰一下,可比世上任何男人君子多了。不過崔姑娘和常人不一樣,嗯……視萬物爲刍狗,能看透人心,所以一直不待見聖上……”
崔小婉哼了一聲:“他都是裝的,他隻喜歡皇位,一點都不喜歡外人,連吳貴妃給他生的兒子,他都是虛心假意抱着給起居郎做樣子看,連把兒子吓哭了都弄不懂……”
賈公公沒有否認,歎了口氣:“聖上确實目中無人、很自負,所有帝王都是如此,不過聖上也有優點,知錯能改。聖上知道你能看透他,把你當成一面‘鏡子’,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學詩詞理樂、經常和你聊天,也是想看看你讨厭他什麽地方,自查自糾,努力把自己塑造成最完美的君王。隻要連你都能騙過去,那天下豪傑也不過爾爾。”
崔小婉聽不大懂,隻是輕輕哼了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賈公公想了想,略顯感慨的道:“是啊,不過有面鏡子在跟前,至少能瞧見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可以及時正衣冠自省。爲了雄圖霸業把鏡子送走,便已經開始走極端,事到如今,已經從人,變成了功利自負、無情無義的餓狼,快要溺死卻不自知,仍然盯着岸邊的肉,說起來,也挺可憐。”
“你天天守着他,怎麽不提醒他?”
賈公公搖頭:“人這東西,特别是帝王,别人說他臉上有髒東西,永遠不會全信,隻會懷疑别人是不是心存異心、目無君主。隻有自己親眼照鏡子看到,才會當真。所以我勸沒用,反而死的早。如果崔姑娘還在宮裏,說聖上一句‘你臉上有髒東西’,崔姑娘不會害人,也沒心機算計,對皇帝、太監都一視同仁,聖上自然就明白自己真出了問題,會擦去臉上的髒東西。
不過,現在也沒用了,爲時已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