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陽光灑滿空曠寂寥的峽谷。
籬笆牆内的小院,小村姑睡了沒多久,便打開了房門,獨自洗漱,繼而如同往日一樣,扛着鋤頭,領着小黑狗來到數百棵樹苗的最外側,開始挖坑。
嚓——
嚓——
鋤頭輕輕揮動,小村姑還在回味昨天晚上聽到了一大堆從未見過的詩詞。隻是挖了幾下,眼角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擾亂了她的思緒,讓她沒法靜心。
偏頭看去,昨天用來遮擋直刀的雪人,臉上多了幾顆小石子,分别點出眼睛、鼻子、彎彎笑着的嘴唇,還用幹草圍了個圍巾。
“……”
小村姑輕輕蹙眉,仔細看了下,覺得雪人挺搭配,看着不别扭,便又把目光望向了外側。
昨天讓許不令把刀插遠點,看來許不令聽話了,把雪人背後的刀拔了出來,插在了樹苗的外側,就在路中央,就好似幾百棵整齊排列的樹苗,有一棵長外面去了,比昨天還突兀。
“這個家夥……”
小村姑眸子裏有些惱火,本來背對着還沒啥,這一下瞧見了,便再也忍不了了,把鋤頭靠在桃樹上,又小跑到跟前,開始堆雪人。
前後忙活大半個時辰,大雪人總算是堆好了,還不忘按照老雪人的造型,點綴上了一模一樣的鼻子眼睛。
隻是大功告成後,小村姑跑回鋤頭旁看了幾眼,便覺得更不對勁兒了——桃林兩側對稱,左側一個雪人,前面一個雪人,右側什麽都沒有,感覺有點空。
難不成再堆一個……
小村姑琢磨了下,覺得再堆雪人,今天就沒時間幹活兒了,還不如幹點别的。
念及此處,她把鋤頭放回了院子裏,然後拿起換洗的衣裳,放在木盆裏,帶着小狗走向了河邊……
順着許不令的腳印,走過白雪皚皚的林間小道,來到河邊往下遊尋找,走了半裏地後,便在一個大水潭附近,發現了正貓着腰摸魚的許不令。
許不令全神貫注搜尋着藏在石頭下的魚兒,聽見河邊的聲響,轉眼看去,略顯意外:
“姑娘,你怎麽來了?”
小村姑把木盆放在河水邊,找了個石頭坐下,輕聲道:
“你明天不許把刀插在外面了,帶在身上,不然我看着别扭,我都堆了個雪人擋住,你沒發現嗎?”
?
許不令微微楞了下,他還真沒想到那個精緻的雪人,隻是爲了擋住礙眼的刀。不過想到這姑娘既有強迫症又有潔癖,能做出這種事倒也說得通。
許不令輕輕笑了下,擡手指向放在河邊的七八條拍死過去的魚兒:
“今天魚就能捉夠,明天不用再打擾姑娘了。”
小村姑洗衣的動作一頓,稍微想了下:“也是哦……你昨天晚上的詩詞還沒講完,怎麽辦?”
“我會的也不是很多,現在給你講就是了……早上講到哪兒來着?”
“蘇轼的西江月。”
“好……”
許不令站在河水裏,用劍摸索着石頭下面的魚兒,認真背着所知的詩詞歌賦。
小村姑坐在河邊洗衣裳,手兒凍的通紅,卻不怎麽在乎,依舊追根問底。
一個水潭下面魚兒有限,很快就摸完了,距離越來越遠。
小村姑衣裳不多,洗完了後,便又抱着木盆跑了回去。不出多久,換了身襦裙又跑了過來。
襦裙明顯不怎麽穿,還是嶄新的,整個人看起來更年輕了,就和待字閨中的小姐一樣。
原本的深藍衣裙放進了盆裏,繼續開始洗。
許不令眼力不差,看得出這身襦裙布料價值不菲,有點好奇小村姑的身份,又問道: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小村姑坐在河邊洗着衣裳,搖頭道:“我不問你,你也别問我。你要是聊别的,我就不聽了。”
許不令歎了口氣,也沒再窺探人家的隐私,繼續講起了詩詞。
幾件衣裳,洗的再仔細也不需要多久時間,到了晌午時分,小村姑便又抱着木盆回去了,沒有再過來。
許不令知道楚楚和夜莺在外面等着,也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抓緊時間捕魚。從早上忙活到傍晚,直到把峽谷内整條河都摸光了,又在荒林間砍了幾顆樹劈成柴火,才收貨頗豐的回到了桃花林中。
與昨天不同,小村姑并未坐在屋裏織布,而是站在籬笆牆的裏面,擡眼眺望。瞧見許不令回來,便轉身跑進了正屋裏,把桌子頗爲吃力的抱了出來,又搬出來兩張凳子。
落入餘晖下,距離數十步,便能聞到廚房裏飄出來的飯菜香味。
許不令略顯意外,拔出插在雪人旁邊的直刀,走到籬笆牆内瞄了眼,卻見廚房窗口僅剩的四條魚都不見了。小村姑站在竈台前揭蓋鍋蓋,熱氣騰騰的霧氣把上半身都給遮住了,裏面則是滿滿一大鍋魚湯。
“……”
許不令把一捆柴火放在土竈後,探頭看了眼:
“你怎麽把四條魚都炖了?”
小村姑站在霧氣彌漫的土竈對面,水霧遮擋看不清表情,聲音一如既往的輕靈:
“你幹活不能不吃東西,魚不夠,明天再去抓些就是了。”
明天?
許不令搖了搖頭,提起滿滿一大串魚:
“倒也不用,我今天抓了二十五條,足夠你吃十幾天了,今天稍微豐盛些也沒啥。”
這句話出來,小村姑沉默了下,片刻後,才輕輕‘哦’了一聲,把魚湯盛起來裝進小碗裏,端到了桌子上。
許不令忙活一天,确實挺餓,因爲食物充足,倒也沒有客氣,坐在小村姑對面大快朵頤。
兩個人對坐在農家小院裏,黑狗趴在桌子底下撿着魚骨頭,吃飯的時候,小村姑沒有什麽言語。
許不令心裏感覺怪怪的,卻也不知怎麽形容當前的環境。吃飯的閑暇間,他偏頭看向外面的桃花林,笑問道:
“你準備種多少桃樹?”
小村姑細嚼慢咽,好像有點心事,回答不似昨天那般利索,想了會兒才開口:
“種滿呀,把空地全種上。”
“種滿後呢?”
“換個地方,繼續種,這兒方圓上百裏,一輩子都種不完。”
“哦……”
許不令搖頭笑了下。
小村姑瞧見他的笑容,擡起眼簾:“你覺得我傻?”
許不令笑容一僵,連忙搖頭:“沒有,嗯……植樹造林是好事,尋常凡夫俗子理解不了,覺得沒意義很正常。”
小村姑這才滿意,輕聲道:“外面的人,還不如樹,說了你也不懂,不和你說了。”
許不令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
一大鍋魚湯,被許不令吃了九成,直到一滴不剩。
事情做完了,自然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紅日挂在山頭,夕陽灑在數百顆整齊排列的樹苗上,在雪地裏拖出長長的影子。
許不令把劍和直刀挂在腰間,站在籬笆牆内,看了看極遠方的山頭,略顯猶豫。
小村姑認真洗好了鍋碗,整整齊齊的放在碗櫃裏,走出廚房的小門,瞧見許不令的背影,腳步頓了下,輕聲道:
“天快黑了,出去好幾十裏路,大晚上不好走。”
許不令手扶着劍柄,站在籬笆牆邊緣,回過頭來:
“外面還有人等着,不能耽擱太久,實在打擾姑娘了。”
小村姑站在門口,柔雅面容上有點失望,沒有任何遮掩,或者是根本就不會遮掩。她輕輕點頭:
“那你慢些,出去後不許再闖進來了,也不要告訴外人。”
“那是自然。”
許不令笑了下,擡步跨出籬笆,迎着夕陽往外走去,路過堆在雪地的大雪人時,回頭看了眼。
小村姑依舊站在廚房門口,黑狗乖乖蹲在裙擺旁邊,在昏黃夕陽下如同靜止。
瞧見他回過頭,小村姑擡手擺了擺,算是道别。
許不令立在原地,手指輕敲着劍柄,斟酌許久,還是開口道:
“姑娘,我真知道一個花海,比這裏漂亮,也沒有外人打擾。你想不想換個地方生活?想的話我可以帶你出去。”
小村姑微微皺起了眉梢,看了看種了好多年的桃花林,搖了搖頭:“我不出去。”說完提着裙子回了側屋,關上房門,還把門栓給插上了。
沉默良久後,許不令轉身走向了桃林外,時而回頭。
農家小院、三間小房,院裏再無動靜,直至被樹木遮擋了視線。
許不令輕輕歎了口氣,感覺心裏空落落,卻也無可奈何。
人在江湖,可能身不由己,很多時候都沒得選擇,無非爲了活命罷了。
人在江湖,也可能逍遙無束,浪迹天下随遇而安,在想走的時候走,想停的時候停下來。
可有些人,出生就不屬于江湖,注定兩樣都沾不上邊。
許不令什麽都好,唯一錯的,就是錯在生于帝王之家,‘一生爲俠’隻是夢中蝶,而實際擺在眼前的是整個天下,所以想走的時候可以走,想停下的時候卻不可能停下來。
帝王公侯、王侯将相、世家門閥以及天下間百萬計的軍卒,都和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從出生起,他就不可能從這個大框框裏跳出去,甚至連在這裏多留幾天的時間都沒有。
落入餘晖之下,許不令按着刀劍緩步行走,距離峽谷的邊緣越來越近,距離那片小桃林越來越遠,四野又恢複了荒無人煙。
二十多條魚,夠不夠吃……
這麽個姑娘家,一個人住在深山老林裏,生病咋辦……
可能有心理障礙,嗯……自閉症,有病得治,總不能放在這裏不管……
心理越想越亂,許不令眉頭逐漸緊蹙,走到峽谷的邊緣,面對着陡峭石壁,止步不前。
遲疑許久後,許不令轉過身來,重新走向了桃花林深處。
所做之事皆無愧于心,所遇之人皆無愧于情。
碰巧遇上了這麽個孤苦伶仃的姑娘,總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她可能有心理疾病,自己可沒有,強行帶出去讓玖玖看看,總是爲了她好……
抱着這樣的想法,許不令身形迅捷的穿過桃林,接近那片種滿桃樹枝的小農舍。
隻是走到半途,許不令耳根微動,忽然聽見林間有人走動。
許不令聽出不是小村姑的腳步聲,心中警覺,握着刀柄無聲無息的潛行至聲音的來源。
透過密集的雜草樹木,可見桃花林中,一個身着武服的人慢步行走,腰懸佩刀、背後背着籮筐,看打扮像是某家的護衛。籮筐裏裝着針線、糧油等日常用具。
許不令微微蹙眉,無聲跟随着護衛,來到了種滿樹苗的桃林邊緣,護衛探頭仔細看了幾眼。
農家小院中,正屋的門開着,小村姑坐在織機旁認真的織布,小黑狗似乎發現了過來的護衛,扯了扯小村姑的裙擺。
小村姑連忙停下動作,快步跑到門口。
隻是瞧見護衛後,小村姑顯出幾分不高興,轉身繼續擺弄着織機。
護衛瞧見人後,便把籮筐輕輕放下,默默的退了桃林。
許不令瞧見這一幕,猜測可能是小村姑的家裏人,知道了外面發生的搏殺和厮打,派人過來看看小村姑有沒有受到波及。
既然有家裏人注意着,而且看情況地位不低,還挺重視,許不令自然不好多管閑事。
許不令站在密林深處,看着小村姑在屋裏織布。等護衛走遠後,小村姑才起身走出來,抱起地上的籮筐,路過桃林外的新雪人時,還用肩膀撞了下,把雪人的腦袋撞掉了。
“……”
許不令微微攤開手,眼中露出幾分無奈。目送小村姑消失在屋裏後,轉身走向了桃林外側,再不回頭。鈥斺擖br />
落日沉入山巒,圓月再次挂上枝頭。
籬笆牆内,桌子和兩張凳子依舊放在院壩裏,毫無聲息,一片死寂,仿佛幾百年都不會變一下。
側屋的睡房内,小村姑把籮筐放在書桌上,從裏面取出紙張,用筆把這今天聽到的詩詞全抄在了上面,然後躺在一塵不染的繡床上,看着幔帳頂端發呆。
昨晚熬夜了,白天又睡了會兒,擾亂了幾年來一成不變的作息,本該是睡覺的時候,此時卻睡不着。
小村姑躺了許久,忽的坐起身來,打開房門,看向對面的小廚房——竈台後面整整齊齊摞着一堆柴火,那個外來人早就不見了。
“……”
小村姑站在門口思索了片刻,回身把油燈端出來,放在了院壩的桌面上。然後跑到外面的桃林間,把積雪一捧捧的抱回來,堆在桌旁的凳子上,忙活了小半晚上,在凳子上堆出了一個雪人。
之後,小村姑把不要的木碗和筷子擺在了雪人前面,然後跑回屋裏,拿出織好的布料,借着燈火裁剪起來。
至于爲什麽做這些,她從來不想,也不在乎,因爲想做就做了。
就和外面的桃樹一樣,該開花的時候花開,該落花的時候花落,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人心曲折。
冬夜一燈如豆,天空漸漸又落下了飛雪,女子在床前認真穿着針線。
仿佛連時間都不會流逝的峽谷内,雪人安靜的坐在桌旁。
雖然不會念詩詞,也不會捕魚,但至少雪人身上,沒那麽世俗的牽挂,也不會跑,隻要想它留在這裏,就能一直留在這裏……鈥斺擖br />
第七卷:騰龍破海篇(完)
第八卷:烽火連城篇,敬請期待……鈥斺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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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