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間,幽州祝家劍門。
時逢劍聖祝稠山五十大壽,江湖客雲集于上谷郡。官道旁駐足等待的遊俠兒摩肩接踵,看着一位位在江湖上名聲顯赫的豪俠縱馬揚鞭而過,眼中滿是憧憬和向往。
幽州祝家,底蘊、名望都不下于青州的東海陸家,彼此南北相望,爲當地最顯赫的兩大江湖世家。
爲了慶賀祝稠山壽辰,唐家、雁栖山莊等都是家主親自登門,君山曹家、東海陸氏等也派了子侄過來,規模不下于王侯級别的慶典。
劍門外,祝家長子彬彬有禮的迎接着諸多貴客,劍聖祝稠山在莊子内,和江湖老友攀談。
莊子側面的山坡上,有一顆上了年月的桂花樹,樹下可以鳥瞰整個劍門。
年紀尚輕的祝六,和妻子郭山榕并肩站立在大桂樹下,眺望着下方參差錯落的建築群。
祝家是劍學世家,往日和曹、陸兩家三足鼎立,如今更是憑借劍聖祝稠山,壓了江湖一代人,能與其争鋒的不過一手之數。
常言虎父無犬子,祝稠山的幾個兒子,大郎穩重,二郎勤奮,但這些品質放在江湖上,擁有一席之地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卻遠遠不夠。
想要一騎絕塵、鳥瞰衆生,說白了隻講究個‘老天爺賞飯吃’,隻有天道垂青的奇才,才能在武道之上,走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光靠勤奮和毅力,很難彌補與生俱來的先天差距。
祝稠山已經走到了武人的頂端,很明白這個可能讓尋常武人絕望的道理,因此對祝六郎給予了厚望,從其三歲摸骨定前程之時,便打定主意,準備把家傳的寶劍,交到六郎的手裏。
可能是被偏愛的永遠有恃無恐吧,天賦異禀之輩,想法往往都比較跳脫。
就和許不令明明有天縱之才,卻滿腦子都裝的是姑娘一樣。祝六郎從記事起,就幾乎沒有走過‘正路’,一套祝家劍學到十二歲依然打的亂七八糟,反而跟着江湖上的遊俠兒,把槍法、刀法學了不少,還大言不慚的說道:
‘劍是娘們用的玩意兒,男人就該用刀槍’。
作爲當代劍聖,祝稠山聽見這話是什麽反應就不用說了,打又舍不得打,講道理又不是劍聖的風格,最終也隻能把這不孝子攆出家門,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回來。
祝六郎可能被慣壞了,當時脾氣也大,還頂撞了劍聖老爹一句:
“你年紀大了,學劍學魔障鑽了牛角尖,跟着你學學不出好本事,等我出了名,你得求着我回來……”
然後就被打了出去。
從那之後,祝六郎便沒有再回過祝家,隐姓埋名,和尋常的江湖遊俠兒一樣,東闖闖西闖闖,然後和大半江湖客一樣,在某年某地,遇見了個心怡的姑娘。
兩個人相依相戀,互定終生,找了個風景最美地方安家落戶。
至于出門時的豪言壯語,早就忘幹淨了。
今天祝稠山五十大壽,祝六郎回來,隻是因爲娘子有了身孕,覺得這麽大的事兒,總得和爹娘說上一聲。
不過今天莊子裏賓客很多,有不少相熟的同輩子弟。
祝六郎站在桂花樹下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這時候回去和老爹報喜,有點擔心脾氣火爆的老爹,會當衆把他和心上人攆出去,那樣估計又得吵架。
桂花樹下,長得珠圓玉潤的郭山榕,叉着腰眺望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建築群,笑嘻嘻的道:
“六郎,咱們家娃兒長大後,肯定很喜歡這裏。那個白胡子老爺爺,是不是我公公祝大劍聖?”
郭山榕是江湖上的小俠女,也用劍,明顯對自家的公公很敬仰,叽叽喳喳的說着話,眼底卻很拘謹,有點不敢下去。
莊子裏高朋滿座,祝稠山與賓客其樂融融,好像并沒有因爲少了個兒子而缺了什麽。
祝六郎站在桂花樹下,糾結許久後,還是沒動身走下山坡,搖頭道:
“山榕,我離家出走的時候,說闖出名堂再回來,結果光顧着和你遊山玩水,忘記習武了。現在回去,肯定遭白眼,要不等過幾年,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回來,爹他可能會高興些……”
郭山榕窮苦人家出身,也不好意思去拜當代劍聖的山頭,特别是現在莊子裏還有這麽多名聲顯赫的豪俠枭雄在,早都怯場了,聞言連忙點頭:
“好啊,那咱們過幾年再來……不過說好讓劍聖給娃兒取名字,總不能等娃娃大了再取,這怎麽辦呀?”
祝六郎回頭看了眼燈火如晝的莊子,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想了下,輕聲道:
“我來取名吧,就叫‘祝大壽’,也算是在家裏取得名字……”
“祝大壽……好難聽,要是女娃怎麽辦……”
郭山榕連忙搖頭,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看向了背後的百年大桂花樹,嘻嘻一笑:
“叫祝滿枝吧,男女都合适,等桂花開滿枝頭的時候咱們再回來,剛好也能和娃兒講講名字的來曆……”
“嗯……也行……”
祝六郎點了點頭,略微思索,爲了留個憑證,抽出佩劍,在大桂花樹下刻了一行小字:
‘幽州祝家十八代孫祝滿枝,得名于此樹。祝六留。’鈥斺擖br />
轉眼五年後。
昔日高朋滿座的莊子,硝煙四起,大地一片蒼涼。
劍門之下屍山血海,官兵拔劍張弩,将偌大的祝家莊園團團包圍,虎視眈眈。
近百祝家族人和學徒手持兵刃,在宅院裏架起了簡易碉堡嚴防死守。
山坡上,老桂樹又長大了幾分,上面的小字也大了些。
血戰三日,殺敵破七百,仍然衣不沾血的祝稠山,持着祖傳的名劍‘太阿’,站在枝葉茂密的桂樹下,略顯出神。
山坡下,緝偵司主官張翔、老乙和三百狼衛遠離百步,唐家唐蛟、崔家門客陰童等人,手持兵刃如臨大敵。
“祝稠山,你已經強弩之末,束手就擒,聖上還會法外開恩,若是再抗命,你能跑,你祝家滿門老小跑不了……”
張翔帶着幾分膽寒的呵斥聲從山坡下傳來,又被徐徐山風吹散。
祝稠山花白長發随風而動,手中的劍穩如山嶽,對一群蝼蟻的聒噪,恍若未聞。
可惜,天下太大,江湖太小。
一人之力可撼山鎮嶽,卻難以撼動天下大勢。
皇權之下,盡皆蝼蟻,哪怕是壓了整個江湖一代人的祝稠山,也知道腳下的路走到了終點,降或者不降,祝家從今往後都從天下間除名了。
看着樹幹上的一行小字,祝稠山眼神清明的些許。此時此刻,忽然有點慶幸,慶幸把最看重的兒子攆出了家門,若非如此,祝家從今天起便絕後了。
“滿枝……好名字……”
站在六郎不知何時留下的字迹前,祝稠山短暫思索了下,擡起劍鋒抹掉了這行字,然後重新刻下了:
‘縱橫三千裏,劍震百萬人,今朝絕于此,草折仍有根,實乃幸事。
此仇不必挂念于心,人力有窮時,天意如此,不可避也。’
寫完後,祝稠山輕震劍鋒,再次殺向了山坡下的如海兵鋒……鈥斺擖br />
轉眼又是十年,同樣是老桂樹下。
已經奪回劍聖名号的祝六,孤身一人,和祝稠山一樣,手持長劍,發絲随風而動,盯着哪一行長大些許的字迹。
山坡下的祝家莊園,早已經化爲了一片廢墟,官府貼的封條破破爛爛,房舍大半倒塌,聚集着些許衣衫破爛的乞兒。
整個祝家,隻剩下一座屹立數百年的劍門,孤零零豎在風雪之中,偶爾也有江湖遊俠兒慕名而來,然後又大失所望的離去。
“天意如此,不可避也……”
祝六知道這句話是給他留得,讓他不要報仇,帶着妻小好好活着,給祝家留個香火。
對此,祝六如往日被攆出家門時那樣,沒有聽老爹的話,眼神銳利如劍鋒,輕輕搖頭: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血債不血償,有何顔面苟存于世!
皇帝又如何,我祝六就是掀了這天,也要讓您老在九泉之下,得以安然合眼。”
話落,祝六偏頭看向山坡下方的打鷹樓衆人,擡了擡手:
“走。”
“諾。”
打鷹樓十餘名高手,當即調轉馬首,朝着幽州唐家飛馳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