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搖搖晃晃,街邊的喧嘩聲回響在周邊。
太後孤身靠坐在車窗旁神遊,依舊在回憶着甯玉合的事兒,時不時拿起手邊銅鏡打量幾眼,似乎在做着什麽對比。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上‘咚咚—’兩聲輕響喚醒了正在胡思亂想的太後。
“太後,街上的花燈挺漂亮,您要不要下來走走?”
輕柔的聲音呼喚傳來,是許不令。
太後略顯疑惑,擡手打開車窗往外瞄了一眼,卻是到了仙女橋附近。
夜色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降臨,長街燈光輝煌,内河邊帶着些許水鄉韻味的建築檐角,挂着一串串燈籠,随着晚風輕輕搖曳,散發出昏黃的光芒。
青石長街上,寂靜内河旁,幾棵陽春小柳垂下柳枝,穿着書生袍、仕女服的青年男女結伴而下,河面上撐着小船的船夫偶爾開口吆喝,載着船客穿過遠方一座架在河面上的石拱橋。石拱橋上,還有幾對年輕男女在相互低聲交談。
石拱橋是前朝的建築,傳言曾經有天女下凡在橋上與一名書生相會相依相戀,才得名‘仙女橋’,傳說的真假無人得知,不過此地素來都是男女相會的好去處,夜景絕美,暮雲朝雨之地頗多。
太後當年也來過這裏賞景,不過在入宮之後,便再沒有來過此地,畢竟這是年輕人的去處。
太後看着車窗外的絕美景色,良久,搖頭輕笑了下:“在這裏看看就行了,出去必然大動幹戈,攪了那些小鴛鴦的興緻。”她身爲太後,出門必然前呼後擁,哪有機會獨自漫步街頭,隻要她一露面,沿街兩岸必然就清場了。
許不令站在車窗外,面帶笑容:“太後換身衣裳即可,至于安危,有我在,世上沒人能近身太後半步,護衛遠遠跟着即可。”
太後眨了眨眼睛,稍稍猶豫,看了許不令一眼,又望向春風滿岸的小街樓宇,最終還是意動了,關上了車窗:
“巧娥,進來。”
“是!”
巧娥連忙進了馬車,有些疑惑。
太後把門窗關好,然後便三兩下脫的幹幹淨淨,又把巧娥拉過來扒了個幹淨,将尋常的侍女服換在了身上,又從車廂的小櫃裏找出個遮陽用的面紗遮在臉上,拿起銅鏡打量幾眼,确定沒什麽問題後,才扔下光溜溜的巧娥,獨自出了車廂。
許不令站在馬車外面等候,見她出來便擡手攙扶。
太後自然不會和男子輕易接觸,悄悄白了許不令一眼,便直接從齊腰高的車沿上跳了下來,還很随意的招了招手:“快點快點,待會關了宮門就回不去了……”說着便自顧自的小跑向了行人熙熙攘攘的街道。
這急不可耐的模樣,雖然比喻不太合适,但真的很像脫缰的烈馬……
有許不令在自然不會出太大的問題,太後讓護衛和宮女都保持着合适的距離,她則帶着許不令走向街頭。
仙女橋的街面并不長,街邊的鋪子賣的都是胭脂、首飾、書籍畫卷等物。
來往的男男女女很多,或巧笑嫣然、或談笑風生的,并沒有什麽放浪行爲,滿街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的溫馨氣氛。
太後的年紀并不大,身材氣質卻是很出衆。許不令就不用說了,走到那兒都能引來一片或害羞或嫉妒的目光。此時走在街面上,自然引來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太後雙手放在腰間,努力把自己當成帶着晚輩出門遊玩的夫人,眼神平靜的觀賞着街邊的形形色色,稍微走了幾步,便有些克制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輕聲道:
“不令,說起來我自從十年前進宮後,還是第一次單獨上街……呵呵……都快忘了是什麽感覺了……”
許不令走在旁邊,微微颔首:“太後若是喜歡,以後我便多過來陪陪就是了,也不算什麽大事。”
太後蹙眉思索了下,輕輕搖頭:“以前的話,确實喜歡出來逛逛,不過在長樂宮住了這麽多年,也早就習慣了……身爲太後要注重儀态舉止,一天到晚在外面閑逛,若被宗室知曉,聖上那邊不好交代的……”
許不令話不是很多,左右掃了一圈兒,便擡起手指了指街畔的小碼頭:“太後想坐船嗎?”
河面的小船是用來觀賞花街燈景的,時常都有船夫在街邊等待着客人。
太後打量幾眼,輕輕笑了下:“來都來了,坐一會兒也沒啥……走吧。”說着便動身走在了前面,從石階下到了内河邊,提着裙擺輕輕一跳,躍上了不大的小船,平靜河面蕩起了圈圈漣漪。
許不令緊随其後上了小船,在給客人準備的蒲團上就坐,太後則側倚船沿上,看着河面雙方懸挂着的一排排花燈。
小船順着街邊緩慢飄下,太後一直觀賞着街邊的景色,看的十分入神,因爲這樣出來遊玩賞景的機會實在太少,很快就得回到長樂宮的鳥籠中,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次坐在小船上無拘無束的遊覽街頭。
許不令并沒有什麽言語,隻是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在旁邊自斟自飲。
太後獨自觀賞了片刻,小船慢慢穿過了橫跨長街的仙女橋,遮擋了視線。太後這才把目光從街邊收了回來,覺得冷落了許不令,稍微坐直了身體,恢複了往日端莊大氣的模樣,含笑詢問:
“許不令……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有求與本宮?”
許不令放下酒葫蘆,笑容和煦:
“太後何出此言?”
太後雙眸中露出幾分審視,上下打量着許不令:“我不是紅鸾,自幼都在學權謀算計,雖然學的不精,卻也是懂一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最近對本宮有點太熱情了……”
許不令輕輕搖頭,露出幾分無奈:“這不是給太後娘娘賠罪嘛,隻要太後不暗地裏埋怨我就好。”
“你把東西還給本宮,本宮自然就不埋怨你了。”
太後淡淡哼了一聲,用手撐着臉頰,重新看向華燈璀璨的街邊,仔細想了下:
“本宮知道鎖龍蠱有多厲害,蕭家也沒有解毒的法子,不是本宮不告訴你……你是許烈的後人,得有點擔當和魄力,大丈夫該生則生,當死則死,爲了自保做些違心的事兒,不太好……比如你上次跑到我床上,若是許老将軍知道,非得打斷你三……兩條腿……”
“謝太後教誨。”
“設身處地将心比心,本宮恐怕比你還着急,但你身而爲王,就必須比常人更心智堅韌。哪怕境遇再兇險,也該把目光放在整個天下百姓的身上,而不是光看着自己一條命……
……我淮南蕭氏說是橫跨三朝世代爲相,換句話說也是三姓家奴牆頭草,可我蕭家從來問心無愧,因爲我蕭氏祖訓便是爲百姓謀天下,而非爲一家一姓謀天下……”
太後循序善誘,其實也是想開導許不令,讓他把目光從鎖龍蠱轉移到其他事情上,畢竟在她心中,鎖龍蠱無藥可解想也沒有意義。
許不令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輕輕點頭,含笑看着她:
“日後,自會把心思放在天下百姓身上。”
太後無可奈何,知道這種事幹勸沒用,隻得消了心思,看向上方的燈籠:“天色不早了,還是回宮吧,免得宮裏的人嚼舌根……對了,過幾天聖上招待北齊的使臣,你也過來看看,等你封王之後,也是要和北齊打交道的……”
說完太後便站起身,讓船夫靠岸,帶着許不令一起上了小街,并肩走向街道另一頭的馬車。
華燈入夢,星火朦胧。
此時踏上歸途,太後的腳步又慢了下來,走出幾步便會回頭看一眼,卻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麽。
許不令走在跟前,察覺到她的動作後,輕聲道:
“太後還想再逛逛?”
太後回過神來,搖頭溫婉一笑:“看不夠的,隻是有點舍不得罷了……身份再高不能随心所欲也是枉然,這種徒步遊街的機會,可能也就這一次了……總感覺缺點什麽……”
許不令輕輕蹙眉,回頭看着滿街花燈:“缺點什麽……嗯……”轉身走向了街邊。
太後略顯莫名,回頭看去。
哪想到這一眼,便瞧見身着白衣的絕美公子,站在街邊的糖葫蘆旁挑挑選選,表情認真,行爲卻有點孩子氣。
哪有藩王世子親自買糖葫蘆的……
太後腳步頓在原地,目中倒映出燈火點點,卻也不知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
一個失神的功夫,身着白衣的公子便跑了回來,舉着根紅潤的糖葫蘆面帶笑容:
“太後。”
太後站在滿街花燈之間眨了眨眼睛,低頭看着面前的糖葫蘆,有些好笑,卻又不知爲何笑不出來,良久才抿了抿嘴,擡手接過小孩才會吃的糖葫蘆,輕聲道:
“你這小子,本宮都這麽大了,你也不小了,要注意世子風度……”
“太後喜歡嗎?”
“……”
太後瞄了許不令一眼,轉身繼續行走,似有似無的低聲說了一句:
“……喜歡倒是喜歡……”
“喜歡就好,何必在意外人眼光。”
“倒也是……”
太後拿着糖葫蘆,以袖遮面,紅唇含住了鮮脆欲滴的糖葫蘆,咬下一顆,發覺許不令在笑,又兇兇的瞪了一眼,快步跑到前面去了。
小街晚風徐徐,河畔楊柳依依。
才子佳人相依走在路邊,平靜河面中星星點點的亮光,讓人分不清是燈火的倒影還是天上的星星。
前後相距幾步的兩人,此時好像和街邊的青年男女沒有什麽區别,可彼此之間的隔閡,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遠幾分。
太後含着酸甜的糖葫蘆走出一截,忽然又回頭看了一眼——白衣公子走在背後,擡手笑了下。
她急忙轉回來,又低着頭往前行走,不知不覺間,心湖中莫名冒出了一個念頭:若是早十年該多好,誰願意進宮當這皇後呀……
可想法歸想法,太後很快就把這不合适的念頭壓了下去,畢竟,事實便是如此,她就是大玥的太後……
“唉~”
一聲幽幽輕歎在街邊無聲響起。
太後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蘆,忽然有點舍不得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