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行人動身離開巫族。
對燕九朝倒是沒說要給他解毒,隻道是該回家了,他竟然也沒質疑什麽。
不論是俞婉的身子還是燕九朝的病情,都越早抵達大周越好,來時是不認得路,如今影六已經畫出了輿圖,自然知道哪一條才是最近的路。
“出翡翠國後,不經過冥都與鬼族,走飛魚山莊是最近的。”影六指着輿圖說。
“萍兒。”俞婉叫來這個陪伴了自己多日的丫鬟,“我問你,我們這次回程會路過翡翠國,你是要随我一起走,還是回家?”
萍兒早先與她提過,要一直跟着她,她那會兒沒答應,是因爲萍兒的家人都在翡翠國,跟着自己一年半載的或許無事,日子長了,難免會思念家人。
可一段日子處下來,俞婉發現萍兒從未表露出任何對家人的思念,俞婉揣測萍兒與家人的關系可能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樣親密。
萍兒跪了下來:“少夫人,您就收留奴婢吧!奴婢爹娘早已去了,奴婢是跟着叔伯家長大的,他們……他們沒拿我當自己人!他們把我賣上商船爲婢,就沒指望我完好無損地回去!不是遇上少夫人,我可能早不知被那幾個當家的……拿去讨好什麽人了!”
這丫頭也是個身世凄慘的。
俞婉将萍兒扶了起來,道:“你願意留下我自然沒不樂意的,我身子重了,身邊也的确缺個服侍的丫鬟,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夫家在大周,大周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那是比翡翠國更往東的地方,遠得你無法想象,可能一旦過去這輩子都回不了翡翠國了,即便這樣,你也要跟去嗎?
運氣好的話,你也許能在大周尋一門還算靠譜的親事,若運氣不好遇人不淑,你連個撐腰的娘家兄弟都沒有,這些,你可得考慮清楚了。”
一席話,将萍兒說愣住了。
俞婉并不勉強她,盡管她強行帶走萍兒也無妨,萍兒既然賣給她了,就是她的人,她怎麽處置萍兒都好,但她還是希望這個小姑娘能有自己的選擇。
俞婉回屋收拾東西。
萍兒抱着一個包袱走了過來,對着俞婉磕了個頭:“請少夫人收留奴婢。”
“你都想好了?”俞婉道。
萍兒點頭:“是,奴婢想好了。奴婢在家裏,本就是個賠錢的東西,叔叔伯伯愛把我賣到哪裏就賣到哪裏,這次哪怕我僥幸回去了,指不定過幾日又将我賣到哪裏去了,奴婢情願跟着少主與少夫人!”
跟着少夫人,她起碼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件!
當然了,在遇見少夫人前,哪怕她遇上了好主子也不敢有這樣的想法,可與少夫人相處的日子,少夫人的與衆不同感染了她,她才知道,原來女人還可以有這樣的活法。
她不求活成少夫人這樣的人上人,但也不願意再活成一個不像人的人。
俞婉也暗松一口氣,别看她嘴上說得雲淡風輕,事實上她用慣了萍兒,再買個别的丫鬟很可能沒這麽合她心意了。
俞婉笑道:“行了,别跪着了,東西拿上,該出發了。”
萍兒知道俞婉與燕九朝是大戶人家的主子,用的都是極爲體面的下人,而自己出身鄉野,臨時用用還成,真随他們回府隻怕還是有些不夠格,她擔心俞婉先前說的都是漂亮話,實則不樂意帶上她,見俞婉終于收下自己,她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同時,她也意識到俞婉是真心爲她考慮,心中越發感激起俞婉來,暗暗發誓日後一定加倍忠心,更好地侍奉主子。
一行人備了五輛馬車,其中貨車就有三輛,一輛裝着幾人的行李,一輛裝着老崔頭的藥材,另一輛則是鮑神廚與周瑾爲幾人準備的禮物。
鮑神廚道:“這個是給你大伯的,那二愣子的腿好了吧?又能掌勺了吧?”
“鮑爺爺……”俞婉看着手中的菜譜,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了,鮑爺爺執筆寫菜譜,她以爲是留給江叔叔的……
鮑神廚明白她在想什麽,笑了笑,說道:“我還有些時日,再給他寫也無妨,這是我最近半年研發的新菜譜。”
俞婉有些猶豫:“您其實……已經給大伯留過一本了,這一本……”
“收下吧!”鮑神廚将菜譜塞進了俞婉的馬車裏,又拿了個小匣子遞給她,“這是給小鐵蛋的。”
“小鐵蛋也有啊。”俞婉驚喜一笑,離家這麽久,把他獨自留在大伯家中,小鐵蛋一定委屈壞了,其實她也想他了,恨不得立馬飛回去見他。
鮑神廚打趣道:“怎麽?隻許我疼你?不許我疼他啊?”
“鮑爺爺!”俞婉嗔道。
鮑神廚心情大好地笑了。
一行人坐上馬車,燕九朝與俞婉、萍兒一車,老崔頭與阿嬷一車,還剩三輛貨車,三小蛋一人霸占了一輛!俞婉笃定,走不了多遠三個小家夥便會感到寂寞,乖乖地回到他們的馬車上。
可不論怎樣,五輛馬車,影六、影十三、達瓦各自趕着一輛馬車,還剩兩輛無人駕駛,正猶豫着要不要雇傭兩個得力的車夫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過來了。
是巫王的坐騎——将軍!
将軍來到巫王的身邊停下,拿腦袋蹭了蹭他。
巫王笑了,他看不見,卻聽音辨别了燕九朝與俞婉的方向:“它想跟着你們去中原。”
“啊……”俞婉驚訝。
巫王笑道:“有它在,你們就不用車夫了。”
馬兒會聽它的。
俞婉錯愕道:“可它不是你的坐騎嗎?”
巫王憐愛地摸了摸将軍的鬃毛:“它跟着我時,還隻是一個小馬駒,一轉眼都這麽大了……孩子大了,總該放手讓他們去闖,不是嗎?”
這話,也不知是在說眼下的将軍,還是未來的周瑾,他仿佛是預感到有一天,周瑾也會離他而去,去開拓屬于自己的天地。
“它想做一匹戰馬。”巫王斂起思緒,說,“好好對待它。”
俞婉點點頭:“我會的。”
将軍一馬抵倆,它獨自拉着俞婉與燕九朝的馬車,影十三、影六與達瓦分别趕着小黑蛋們的三輛馬車,說是趕,其實不過是坐在那裏,仔細幾個小家夥的安全而已,這幾匹馬與最後一輛馬車上的馬全都步調一緻地跟着将軍,壓根兒不必他們費心。
江叔叔與江嬸嬸扶着鮑神廚目送他們離開。
俞婉沒對鮑神廚說“您保重身體、我忙外手頭的事就來看您”之類的話,沒把握的事她不會說,有把握的事可以直接去做,不必說。
“爹,九朝與阿婉他們走遠了,咱們也進屋吧,外頭風大。”江嬸嬸體貼地說,“陽兒,快來扶爺爺!”
“诶!”江小陽機靈地走過來,扶住鮑神廚的胳膊,“爺爺!我扶您進屋!”
“好好好……”鮑神廚慈祥一笑,在兒媳與孫子的攙扶下步履蹒跚地進屋了。
“我們也回宮吧。”巫王對周瑾說。
周瑾不舍地望了一眼早已沒了影子的街道,靜靜地與巫王上了馬車。
他們回了巫王宮。
聖王死後,巫王宮的聖仙蘭便凋零了,原本生機盎然的小花圃變得如同枯冬一般,死寂凜然。
然而就在巫王牽着周瑾走過小花圃時,一股強大的聖王氣息自天際傳來,籠罩了整座王宮,乃至于那些已經枯萎凋零的花枝忽然間挺拔了身子,一點點變得蔥翠,長出了一朵朵紫色的花蕾,圍繞着周瑾,盎然地綻放了起來。
“看不到了。”
他曾如是說。
是聽見了他的話嗎?
周瑾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面前迎風招展的聖仙蘭,望向一行人離去的方向,唇角微微彎起:“看到了,謝謝你。”
……
誠如俞婉所料的那樣,三個小黑蛋沒坐一會兒便寂寞難耐,屁颠屁颠地回到了燕九朝與她的馬車上。
傍晚時分,他們在一片樹林裏紮營。
達瓦有些心不在焉的。
衆人心照不宣,他是想聶婉柔了,他舍不得離開聶婉柔。
“想她就去找她啊。”俞婉對達瓦說,“怎麽?你擔心她醒不過來啊?”
“沒有,她會醒的!就算她醒不了,我也願意一輩子守着她。隻是……”達瓦低下頭,“我擔心我配不上她。我沒溫旭那麽高的出身,甚至沒溫旭那麽俊俏的臉。”
他從身份到容貌都是假的,他怕婉柔見了自己的樣子會失望。
“你擔心容貌就大可不必了。”聶婉柔若隻看中人的相貌,早不看上溫旭了?可見她最看中的是人的内心與性情。
俞婉又道:“何況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說了算吧?這種事啊,講的就是你情我願,當初我嫁給燕九朝的時候隻是一個村姑,還是被人退了親的村姑,連皇帝都不同意我們的親事,當然,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有一個好婆婆,燕九朝的娘從來沒因我的出身而看輕我。”
達瓦納悶道:“你不是南诏郡主和神将府的千金嗎?怎麽又成村姑了?”
俞婉歎道:“說來話長,總之,我那會兒身份卑微,他們也都說我配不上燕九朝。”
達瓦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坐在火堆前眸子瞪得牛眼一般大的某蛇精病少主,默默嘀咕道:“他這樣時不時地發個瘋,該嫌棄的人是你吧……”
換旁人,誰受得了他呀?
那小瘋子瘋起來,真不是常人能招架的,也就阿婉性子好,能陪着他胡鬧。
“它怎麽還不熟?”燕九朝瞪着火堆裏的烤紅薯道。
“來了!”俞婉給了達瓦一個眼神,示意他等等,随後她走過去,拿棍子将烤紅薯撥了一下,“你要撥一撥,别隻烤一邊。”
“你?”
“您,您,行了吧?”
燕九朝:“叫爹。”
俞婉:“……”
達瓦最終還是離開了,他去巫族找聶婉柔了。
“啊,他還真去了呀?”萍兒一邊烤着兔子,一邊驚訝。
俞婉笑了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婉柔已經醒了。”
“什、什麽?溫夫人……不,聶姑娘醒了?”萍兒的兔腿都險些驚掉了。
俞婉微微一笑:“嗯,醒了。”
在三長老執意将聶婉柔帶回府中休養時聶婉柔便已經醒了,俞婉是唯一看到的人,聶婉柔給了她一個眼神,讓她别聲張。
俞婉應下了。
萍兒問道:“那她怎麽不早說?眼睜睜看着三長老把達瓦大人趕走了呢?若是達瓦大人一去不回,他們兩個豈不是這輩子都錯過了?”
俞婉道:“如果達瓦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那他就不是自己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與達瓦在一起,可不比與溫旭和離容易,婉柔需要達瓦和她一起去面對。”
萍兒蹙了蹙眉:“那……三長老會同意嗎?”
“不好說。”俞婉道。
他們的戰争結束了,達瓦的才剛剛開始,不巧的是,這種事旁人幫不上什麽忙,隻能靠他自己。
“祝他好運吧。”俞婉輕歎一聲,“哎呀,我怎麽這麽幸災樂禍呢。”
……
他們如今要輕功有輕功,要快馬有快馬,經曆一段日子的長途跋涉後,于八月上旬抵達了飛魚山莊。
“我還以爲要走兩個月呢,不料這麽快就到了。”俞婉下了馬車。
飛魚山莊比他們上次離開時有了些許變化。
“似乎翻修了。”影六說,“是有什麽大事發生嗎?”
“我進去問問。”影十三拿着當初江海留下的令牌進了山莊,找到看守的弟子。
得知他們是少莊主的朋友,弟子問了他們的名諱,而後驚喜道:“是表公子的朋友啊!快裏邊請!表公子吩咐過,若是他的朋友來了,務必讓我們以禮相待!表公子今日随莊主出行了,不過表夫人在!小的這就去通知表夫人!”
小公子他們不難猜出是挽風,可……表夫人是誰?
他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弟子将他們迎去了花廳,前來接待他們的竟然是曾與江海議過親的魏族千金魏如煙。
“如煙姑娘!”俞婉眸子一亮。
俞婉對魏如煙的印象很深,因爲魏如煙刷新了俞婉對名門千金的認知,雖對江海有好感,卻在明白江海與自己不可能後,快刀斬亂麻,另選了一個更适合自己、也不違背家族利益的男人。
她的睿智與果決令俞婉驚歎。
魏如煙穿着一身淡藍色束腰羅裙,她還是如當初一樣,美得并不嚣張,如一朵靜谧的幽蘭,能在不經意間清幽地綻放,隻不過,她的發髻換了,眉宇間的神态也更耐人尋味了。
“我不是應該恭喜如煙姑娘?”俞婉笑着說。
魏如煙親熱地挽住俞婉的胳膊,道:“上個月大婚的,本想等你來,可是……又聯系不上你,怎麽樣?你們的藥引找到了嗎?”
俞婉看了眼在院子裏舉頭望明月的燕九朝,小聲點點頭:“找到了,現在要趕回大周,盡快配出解藥。”
魏如煙失落地說道:“這麽說你們很快就要走了?挽風知道了,一定會難過的,他一直很想見你,還有少莊主,他也惦記你呢,隻不過,少莊主你可能是見不到了。”
俞婉頓了頓:“說到江海……不,季行川,我上次與他在鬼族的山林中遇襲,之後再也沒見到他,他回來了嗎?”
魏如煙點點頭:“嗯,回來了,飛魚山莊的弟子找到了他,他受了輕傷,養好之後又去找你了,現在,就連我們都不知道他又找到哪裏去了。”
俞婉若有所思道:“我以爲山莊的弟子找到他後,會将他帶回山莊,然後有莊主看着,他不會再亂來,不料……”
魏如煙笑道:“你不用自責,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山莊關不住他,早年他爲了找他姐姐,不也離開了許久嗎?他武藝高強,又爲人謹慎,不會有事的。”
當初放棄季行川,一方面是季行川的心裏裝着俞婉,另一方面也是魏如煙覺得他的性子并不宜家宜室,還是挽風好,又乖又顧家,真讨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