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什麽?
俞婉定定地看着他。
若在以往,俞婉絕不會相信他嘴裏蹦出來的任何話,然而眼下,不論是因着挽風與江海的關系,還是因着皇後一事的東窗事發,彼此敵對的立場都發生了變化,直覺告訴俞婉,他不會拿假話欺騙自己。
國師的确沒打算拿假話欺瞞俞婉,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并非因爲這個,也并非他與俞婉的恩怨一筆勾銷了,哪怕他最該恨的人是皇後,可俞婉與燕九朝依舊是将他鬥下台的人。
隻不過,他恐怕沒有來日了,他要賣俞婉一個人情,希望俞婉日後能照顧挽風。
“原本我沒打算把這個秘密告訴你,我連南宮璃都沒有說,但看在挽風的面子上,我提醒你一句。”國師一字一頓道,“鬼族。”
俞婉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國師解釋道:“大帝姬與鬼族的親事想必你也聽說了,鬼族連聖物都獻了出去。”
俞婉挑了挑眉:“這個我知道,它與我的胎記有什麽關系嗎?你别告訴我,我爹不是赫連北煜,是鬼族的王!”
國師再一次嗆到了。
他總算明白挽風那小子爲何與她如此親近了,這兩個小東西,根本就是一路貨色啊!腦子裏都裝着什麽!!!
國師說道:“你娘與鬼族有婚約,婚約生效的那一日起,她便被打上了鬼族的印記,她已經是鬼族的人了。”
俞婉若有所思道:“所以她生的孩子也會有印記?可我弟弟爲何沒有?”
國師就道:“女子的印記隻會傳給女子。”
俞婉恍然大悟,難怪鐵蛋與幾個小家夥都沒有,若是來日她爲燕九朝生個小閨女,豈不是小閨女也會有和自己一樣的胎記?
俞婉摸了摸後背,莫名地就與鬼族扯上關系了,這感覺還真是有些一言難盡。
國師正色道:“大帝姬是鬼王認定的新娘,鬼王會找到她。”
……
出了國師殿後,俞婉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修羅東張西望地跟在她身後,不時抓個地攤上的小玩意兒。
“哎,你拿我——”
咚!
俞婉頭也不回地抛了顆銀裸子在小販的攤位上,小販得了銀子,瞬間笑開:“多謝夫人!常來啊!”
修羅抓着東西,俞婉抛着銀子,不必回頭也一抛一個準。
她心裏其實想着事兒。
國師的話,她不大明白。
什麽叫她阿娘是鬼王認定的新娘,鬼王一定會找到她?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鬼族的那什麽王難不成還沒放棄阿娘?
阿娘如今恢複身份了,真要找,不早上門了?
沒發現有什麽鬼族的使者呀?
這一念頭剛閃過腦海,俞婉就發現自己的路被人擋住了。
俞婉往右一步,打算讓開,那人也往右走了一步。
俞婉于是往左,那人竟然也往左。
俞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了,淡淡地朝對方看了過來,是一個身着黑袍的男子,年紀約莫三十上下,眉目冷峻,身材高大,正拿一種仿佛看獵物的眼神看着她。
俞婉眸光一凜。
買了一大堆小玩意,兩手幾乎抱不下的修羅,感受到了俞婉的異樣,嗖的閃了過來,擋在俞婉身前!
黑袍男子上下打量了修羅一番,微微地眯了眯眼:“修羅?”
這人既然能認出死士修羅,看來并非尋常高手,俞婉自修羅身後走出,看向他道:“你是誰?爲何要擋我的路?”
黑袍男子笑了笑,說道:“多年不見,夫人的容貌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多年?
俞婉第一反應是他倆認識嗎?
第二反應是,多年前自己不還是個孩子嗎?什麽叫做容貌沒有一點變化?
幾乎是電光石火間,俞婉的心頭湧上一個大膽的猜測——對方認錯人了。
黑袍男子意味深長地笑道:“你不記得我了?也是,那會兒我還是個孩子。”
果然,他将自己錯認成阿娘了。
黑袍男子看着俞婉的臉,連連驚歎:“你是怎麽做到的?這些年一點兒也沒有變老?”
那是因爲我本來就不老啊,呆子!
黑袍男子又道:“我聽說你生了個女兒。”
我就是那個女兒,謝謝。
黑袍男子原先有些懷疑自己認錯,畢竟眼前之人太過年輕了,幾乎與十幾年前沒有多少變化,但對方一直默認的樣子,應當是讓自己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黑袍男子的笑容淡了淡,說道:“逃了那麽久,也該與我回去了。”
俞婉淡道:“回哪兒?我認識你嗎?”
黑袍男子哼道:“别裝蒜,也别以爲殺了一個黑使者就能逃過一劫。”
這都什麽跟什麽?每個字俞婉都懂,可放一塊兒怎麽就那麽讓人聽不明白呢?
黑袍男子威脅道:“你是自己随我走,還是我強行帶你走。”
俞婉冷聲道:“有本事你就試試!”
修羅猛地釋放出了強大的内力,黑袍男子卻輕蔑一笑,拂袖一揮,一串悅耳的銅鈴聲響起。
咿呀呀!
修羅汗毛一炸,嗖嗖嗖地跑掉了!
這是那晚阿嬷用來驅逐修羅的銅鈴聲,這人竟然也會——
俞婉的腦海裏閃過了什麽。
黑袍男子笑了:“請吧,夫人。”
俞婉後退一步。
黑袍男子朝俞婉探出手來。
就在他即将扣上俞婉手腕的一霎,被銅鈴聲驅走的修羅又唰唰唰地回來了!
黑袍男子的眼底掠過一絲錯愕。
修羅如此厭惡銅鈴,怎麽的還願意回來?就爲了這個女人嗎?
黑袍男子再次祭出銅鈴,修羅嫌棄得直翻白眼、直吐舌頭,卻沒再避開,而是朝他攻擊了過來。
黑袍男子冷冷一笑。
面對修羅的攻擊竟然還能笑出來,俞婉的心頭湧上一股不妙,果不其然,就在修羅的手掐上對方脖子的一霎,對方忽然拿出一道鞭子,噼啪一聲抽在了修羅的身上。
“嗚——”
修羅被抽疼了。
俞婉趕忙走上前,握住修羅的胳膊,看着他方才被鞭子打到的地方,竟然像是被焦炭給燙過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俞婉問。
修羅害怕地縮了縮頭。
黑袍男子撫摸着手中冷光幽幽的長鞭:“這是修羅鞭,專打修羅的,還有修羅網。”
他話音一落,上方便有四名黑使者撒着一張彌天大網從天而降。
修羅與俞婉被齊齊網住了。
俞婉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這種網落對尋常高手沒什麽,對修羅卻如同針紮一樣,内力也被壓制了,筋脈之中狂躁之氣湧動,雙目發紅,這是要失去理智了。
四名黑使者來到了黑袍男子身後。
黑袍男子盯着将俞婉死死護在懷中的修羅,訝異地說:“既然堅持了這麽久。”
修羅網中的修羅往往用不了一會兒便會徹底喪失理智,變成一頭困獸,然而這個修羅卻不知怎的,始終保存着一絲清醒。
要知道,在修羅網中保持清醒是一件十分痛苦且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
“把夫人交出來。”黑袍男子說。
修羅不動。
黑袍男子語氣冰冷道:“我再說一遍,把那個女人交出來。”
鬼族也有修羅,黑袍男子并不确定這是不是前不久逃走的那一個,能殺死修羅的隻有修羅,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沒法子對付修羅。
黑袍男子循循善誘道:“我對修羅沒興趣,也不想抓你,把那個女人交出來,我就放你走。”
修羅不交。
“敬酒不吃吃罰酒!”黑袍男子拿出了修羅鞭,如同馴獸那般,朝修羅狠狠地鞭打了起來。
每一次鞭打,都如同有烙鐵自修羅身上碾過。
然而修羅始終不放手。
所有人都驚訝了,還真沒見過如此頑強的修羅,被修羅網網着,又挨了這麽多鞭子,早該扛不住了,他卻死咬着牙關挺着。
黑袍男子抽累了,把鞭子扔到手下手中,冷冷地說道:“罷了,一并帶走!”
“是!”
四名黑使者拖着大網,将二人一道塞進了馬車。
……
栖霞苑,老者正坐在房中奮筆疾書,忽然,擺在硯台邊的占蔔龜殼咔擦一聲破了,老者提筆的手一頓,神色複雜地望向了房門。
哐啷!
房門被影十三踹開了。
燕九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阿嬷!”
青岩與月鈎不約而同地追了過來,影十三與影六齊齊拔出寶劍,架在了二人的脖子上。
燕九朝将手中的小奶瓶扔到老者的桌上。
這是修羅的小奶瓶。
修羅帶着俞婉出去了。
二人遲遲不歸,燕九朝讓影六、影十三去找,二人打聽到俞婉去過國師殿,在國師殿附近發現了掉落在地上的小奶瓶。
這是修羅最珍愛的東西,絕不可能随意扔在大街上。
唯一的可能是,修羅與俞婉出事了。
而在發現小奶瓶的地方,還發現了一個不小心掉落的銅鈴。
這銅鈴影十三曾在老者手中見過,用來驅逐修羅的。
這要不是老者去過現場,要不就是老者與那夥抓走了俞婉與修羅的人有什麽關系。
“你們究竟是誰?”燕九朝神色冰冷地問。
事到如今,他們的身份已經瞞不下去了。
老者頓了頓,放下筆說:“我是鬼族祭師,他們三個是鬼族的使者,我們原是奉王的命,前來抓大帝姬回族的。”
影十三的劍猛地朝青岩的脖子上靠近了一寸!
青岩感覺到了劍刃上傳來的冷意,眉頭就是一皺。
“我們打聽到了大帝姬的下落,在大周京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我們在蓮花村住下,就是爲了尋找機會帶走帝姬,但帝姬太……”太怎麽老者沒說,隻道,“我們抓不住她,于是想了别的辦法。”
打工掙盤纏回家一事讓老者選擇性遺忘了,畢竟太有失一族祭師的顔面了。
老者接着道:“替你們尋找藥引,也隻是爲了取得你們的信任,好将你們騙到鬼族去。”
影六炸毛了:“你們這群混蛋!虧少主與世子妃這麽信任你們!你們竟是從頭到尾打着這樣的主意!”
青岩與月鈎低下頭。
老者沒說話。
燕九朝将那個銅鈴也扔在了桌上:“那夥人是誰?”
老者拿起銅鈴瞧了瞧,說道:“與我們一樣,也是鬼族的使者,隻不過,我們是白使者,他們是黑使者。”
影六不解道:“什麽白啊黑的?”
青岩解釋道:“白使者是任務的執行者,當任務失敗時,族中将出動黑使者對白使者進行緝殺。”
任務……失敗?
影六啞然了。
他們明明就在這群人“手中”,若不是發生了這樣的事,這群人的身份也并不會就此暴露,青岩卻說,任務失敗了,這是不是意味着阿嬷他們已經放棄把他們抓回去了?
想到了什麽,燕九朝問道:“祭壇上你控制國師殺死的人就是黑使者?”
老者點點頭。
“爲什麽不早說?”燕九朝問道。
老者沉默。
青岩道:“因爲阿嬷想要帶我們安安靜靜地離開。”
青岩說着,看了阿嬷一眼,目光落在那本寫了大半的冊子上,“阿嬷沒日沒夜地關在屋子裏,就是想盡快把譯文寫出來,這之後,我們就會走了。”
走去哪裏,青岩卻是沒說了。
被黑使者盯上,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找出來緝殺的。
沒人能背叛鬼族,他們也不能。
老者歎道:“照眼下看來,黑使者應當是碰上了阿婉,臨時改變計劃,将她帶回族裏了。”
就不知,他們知道自己帶回去的是阿婉,還是以爲帶走的是大帝姬,不過不論哪一種,他們都暫時不會傷害她。
畢竟,王要的是活人,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影六忽然問道:“可是……修羅不是與世子妃在一起嗎?修羅難道還打不過幾個使者?”
老者道:“他們有對付修羅的辦法。”
“收拾東西。”燕九朝冷冷地吩咐完,轉過身,神色淡淡地出去了。
影十三與影六彼此看了一眼,收回寶劍,影六留下看住他們,影十三快步追了上去:“少主!”
燕九朝在梧桐苑的門檻外停住。
影十三看看他,又看看他腳前的門檻,試探地問道:“少主您的眼睛……”
燕九朝淡道:“隻是偶爾,我沒事。”
影十三正色道:“您留在南诏,我去将世子妃帶回來,也許不用去鬼族,半路就能碰上把人帶回來。”
燕九朝望了望無邊的天色:“本少主自己的妻子,本少主親自去找。”
青岩與月鈎終于明白燕九朝讓他們收拾東西不是讓他們滾蛋的意思了,而是要與他們一道前往鬼族。
青岩對影六道:“鬼族很遠的,勸勸你家少主啊,他那身子,怕是不能舟車勞頓啊。”
影六道:“少主決定的事,誰也勸不了!”
“阿嬷……”青岩又看向老者。
老者道:“你是頭一天認識他嗎?”
青岩噎住了。
相處了這麽久,燕九朝什麽性子他又怎麽可能當真不清楚?這家夥就是個不怕死的,刀山火海就沒他不敢闖的地方,他一旦做了決定,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原本打算在南诏多待幾日,看來是不能夠了。
幾人連夜收拾行禮。
燕九朝沒去向赫連家的人告别,而是留了幾封書信。
路過老夫人的屋子時,裏頭傳來老夫人與譚氏說笑的聲音。
他立在門口,靜靜地朝裏望了望。
老夫人的樣子他已經看不清了。
聲音還記得。
“小乖孫!”老夫人看見了燕九朝,沖他招招手。
燕九朝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老夫人拉過燕九朝的手:“這麽晚了還沒睡?我孫媳呢?一天沒見到她啦!”
雖然醜醜哒,但見不到她,又會好惦記她。
燕九朝說道:“她出去了,我去接她回來。”
“嗯。”老夫人認真地點點頭,“一定把她接回來!我還等着她給我生個小曾孫女兒呢!”
“好。”燕九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