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振廷連夜出了京,這事兒瞞不過上官豔,上官豔也來了,夫妻二人抵達村子時小奶包已經睡着了,他們是在燕九朝懷裏睡過去的,燕九朝大概做夢都沒料到在他手裏皮得沒邊兒的小混蛋,竟然會這樣安靜地窩在他懷裏,守着他,等着他。
俞婉讓孩子睡在了燕九朝身側,燕九朝那麽疼他們,有他們陪着,或許他能早日清醒。
“琮兒!”
上官豔人未到聲線至。
俞婉正坐在床邊給燕九朝擦臉,聞聲放下帕子,起身将臉盆端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上官豔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她眼圈都是紅的,想來這一路哭過,進屋前約莫收拾了一番,可在看到燕九朝的第一眼便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
蕭振廷走了進來。
這間屋子還算寬敞,可這個大山一般魁梧的男人一入内,空間都顯得逼仄了。
他安撫地拍拍上官豔的肩膀:“你先别哭,孩子要讓你吵醒了,先給大夫瞧瞧。”
他嗓音帶着天然的粗狂,壓低了也并不算輕細,可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想到了猛獸的溫柔。
上官豔讓他說動了,看看燕九朝,又看看三個熟睡的小奶包,止了哭聲,由蕭振廷扶到一旁。
“進來吧。”蕭振廷望着門口說。
這聲音,又仿佛透着猛獸的威壓了。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拎着醫藥箱走了進來。
他并不是宮廷禦醫,而是蕭振廷自民間找的大夫,最擅長此類疑難雜症,這些年給燕九朝服用的藥全都是他調制的。
俞婉靜靜地站在架子前,似乎沒人注意到她,也沒人讓她出去,她便一動不動地待在屋裏了。
老大夫确實有兩把刷子,給燕九朝紮了幾針,燕九朝空洞呆滞的眼睛便閉上了,比起他一眨不眨、仿佛被抽幹了靈魂的樣子,這樣睡着了反而更令人能接受一些。
但俞婉明白,他的病情其實沒差别。
老大夫再三給燕九朝診脈,診完,摸着胡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鍾大夫?我兒子怎麽樣了?”上官豔哽咽地問。
老大夫拱了拱手,無奈道:“少爺的情況不妙啊。”
“怎、怎麽不妙了?”上官豔急切地問。
“時日無多了。”老大夫無奈地說。
上官豔隻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蕭振廷及時扶住她,不讓她跌到地上。
上官豔淚如泉湧:“……不是說還有兩年嗎……他才二十三啊……”
俞婉蹙眉,所以是真的,玉子歸沒撒謊,燕九朝真的活不過二十五……
老大夫道:“那是最理想的情況,但這種‘病’,随時可能惡化的。”
能活到今天,都是老天開眼了,當然這句,老大夫就不敢說了,作爲爲燕九朝配了十幾年藥丸的大夫,他比誰都清楚,燕九朝的情況其實每年都在惡化,他的藥量一加再加,至今年已沒辦法再加了,否則物極必反,倒成一味毒藥了。
上官豔哭暈了。
蕭振廷将她抱去了隔壁。
人生最撕心裂肺的事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俞婉如今也是做娘的人了,她很理解上官豔的反應。
老大夫在宅子裏住下了,他去馬車上拿藥,說是要給燕九朝藥浴,這是徒勞的掙紮,也不過是寬慰上官豔的心罷了。
二人沒帶仆從,盆子裏的水涼了,俞婉又去竈屋打了一盆來,繼續給燕九朝擦臉。
“他是中了毒咒。”
蕭振廷的聲音蓦地響在俞婉身後。
俞婉回過頭,四下望了望,确定他是在與自己說話,起身打了個招呼:“蕭大元帥。”
“不必拘禮。”蕭振廷示意她坐。
俞婉坐回了凳子上,這男人實在太過高大,她站着,尚在他面前像個無辜的小可憐,坐下來後,簡直就像一隻小奶貓兒了。
所以,方才他們不是沒有注意到她,是沒辦法去招呼她,而之所以沒讓她避嫌,是願意讓她了解燕九朝的病情。
是把她……當自己人了嗎?
俞婉拉過燕九朝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身子滾燙,手腳冰涼,這可不是好征兆,她拿熱乎乎的棉布擦着他的手,低低地說:“很小就中了嗎?”
蕭振廷點頭:“兩三歲的時候。”
那豈不是和小奶包一樣的年紀?
俞婉的手指緊了緊:“誰這麽殘忍?”
“先帝。”蕭振廷說。
俞婉就是一愣,先帝?先帝不是燕九朝的祖父嗎?他怎麽會給自己的皇孫下毒咒?
“先帝以爲燕王不是他的骨血。”蕭振廷說。
以爲不是?那就是是咯?俞婉錯愕地看向蕭振廷,蕭振廷歎了一口氣:“可惜這個誤會到死都沒能向先帝澄清,不過就算澄清了,先帝也回天乏術。”
“這種毒咒無解嗎?”俞婉沒問是誰陷害了燕王,這不可能是單純的誤會,但有些事,不是她該知道的。
蕭振廷很滿意她的識趣,這種皇族秘辛本不該外道,捅出先帝來已是铤而走險,再把當今陛下咬出來,是嫌自己命長,還是嫌這丫頭死得不夠快?
對俞婉的疑惑,蕭振廷倒是沒把話說死:“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求解咒之法……這不是中原的東西,是一種來自南疆的毒咒,最早出現在南诏國。”
俞婉這段日子念了不少書,大緻明白中原以南的地方統稱南疆,南疆大半都是南诏國的國土,還有幾個臣服了南诏國的小族。
蕭振廷接着道:“初衷是用來馴服皇族死士,在發現它的毒性不可逆轉後,漸漸讓南诏皇室取締了,但它的秘方流傳了下來,我沒料到它也傳入中原了,更沒料到先帝會有如此歹毒的法子對付燕王的孩子。”
俞婉也不能理解先帝的做法,不過都說伴君如伴虎,能坐上皇位的人,大抵都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明知燕王不是自己骨肉,又礙于皇家顔面無法光明正大地處置燕王,積壓在心頭的憎惡,讓先帝做出了慘無人道的事情。
隻是苦了燕九朝,他還這麽小,這種較量對他來說不公平。
“這種毒咒既然如此霸道,燕九朝是沒救了嗎?”俞婉問。
蕭振廷頓了頓,說道:“你可聽說過南疆蠱術?”
俞婉搖頭。
蕭振廷道:“南疆有一種蠱術,或能解此毒咒。”
隻是,蠱術不是這麽容易練成的,想要成爲一名真正的蠱師,需要以身養蠱,尋常人壓根兒承受不住蠱的毒性,因此蠱師的數量極爲稀少。
更别說,燕九朝需要的還不是尋常的蠱師。
蕭振廷道:“我已經讓蕭五去南疆了,相信很快就有眉目。”
難怪這段日子沒見蕭五爺,敢情是去南疆給燕九朝找解藥了。
……
上官豔本可将燕九朝接回京城,但她沒有這麽做,她與蕭振廷在村子裏住下了,二人就像一對普通的夫妻,照顧着自己病重的兒子。
村裏人都知道萬公子的爹娘來了,原來他是有爹娘的啊,娘貌美如花,爹威武雄壯,可真是有福氣喲。
村裏人也知道萬公子是病了,萬公子是他們村的大恩人,他病了,他們自是要上門探望的,每日都有村民拎着新鮮的蔬菜或野菜,給萬公子家送去。
上官豔全都感激地收下了。
“要快些好起來喲。”張嬸兒說。
上官豔接過張嬸送來的一籃子辣椒,心裏感慨萬千,這樣的話,她每日能聽到無數遍,卻無論如何都聽不厭,在京城,人人都盼着她兒子早些沒命,在這裏,卻每個人都希望她兒子好好地活下去。
上官豔回到屋裏,照着銅鏡,摘下了頭頂的金钗,脫下了昂貴的絲綢,換了一身素淨的布衣。
蕭振廷回到宅子,就見高高在上的妻子,像個農婦一般,拿着一個鋤頭,彎腰在後院翻地。
蕭振廷錯愕地看着她。
上官豔的面上掠過一絲羞赧:“我……我看她們是這麽翻地的,不知道自己翻的對不對。”
“我來。”蕭振廷捋起袖子說。
蕭振廷打仗是好手,翻地……翻地不中用。
夫妻倆在後院折騰了一上午,好好兒的地全給翻壞了……
上門的鄉親們多了,上官豔從他們口中聽了不少關于兒子的事迹,她從不知自己那聲名狼藉的兒子,在村子裏竟如此德高望重。
“萬公子是好人啊,當初咱們被杏花村的人欺負,是萬公子出面,說服了縣老爺!”
“萬公子還救了俞姑娘!”
“萬公子是讀書人,他書念得可好了,他是咱們村兒的準狀元!”
好人?恩人?準狀元?
這、這真的說的是她兒子嗎……
村裏人不知燕九朝的身份與病情,俞家人卻多少得了點兒确切消息。
“阿婉呐。”大伯杵着拐杖來了俞婉家,他的腿腳方便多了,不用拐杖也能慢慢地走個小半裏路了,隻是他着急看俞婉,仍把拐杖給杵上了。
俞婉剛給小鐵蛋檢查完功課,她有她需要忙的,但原本該做的事也一件都沒落下,大伯簡直不明白她是怎麽辦到的,别的姑娘家碰上這種事,就該哭得死去活來了,可他的阿婉沒哭,他的阿婉很堅強。
“大伯,您怎麽過來了?有事讓我過去就是了,您的腿才好些,不能走多了。”俞婉将大伯扶到椅子上坐下。
大伯心疼地說道:“我來看看你,你要是難過……”
“我不難過。”俞婉打斷大伯的話。
大伯一怔。
俞婉笃定地說道:“我會治好他,所以沒什麽好難過的。”
“可是……”這不是普通的病,是解不了咒啊。
俞婉彎了彎唇角,恬靜而從容地說道:“我會治好他,就像當初治好大伯一樣。”
大伯失語。
他本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丫頭當初誇下海口,說要治好他的腿,所有人都認爲她瘋了,結果她做到了,在他們看來絕無可能的事,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
她能治好他的腿,也……也能治好燕少主的病吧?
但是……但是她能找來的大夫,蕭家與少主府也能找來呀,甚至能找到更多,他們都束手無策,阿婉真的能行嗎?
“這一次,我自己治。”俞婉說。
鮑爺爺留下的醫書已經讓俞婉爛熟于心了,俞婉又找了更多的醫書來看,鎮上的她都買回來,沒發現有用得上的,又上了京城。
“醫書啊,我家裏也有的。”白棠說。
底蘊深厚的家族都有點藏書,白棠将自家的書架搬了個空,統統給俞婉送來,恐這些醫書不夠,又找到京城的書齋,将能買到的醫書一本不落地買了回來。
少主府的醫書與蕭家的醫書也被送到了俞婉的屋裏。
上官豔并不覺得俞婉真能幫上什麽忙,不過是看她真心想救自己兒子,由着她去折騰罷了。
“阿婉!”
俞峰風風火火地進了俞婉的屋。
俞婉放下手頭的醫書,擡起頭來看向他:“大哥?”
俞峰走得急,滿頭大汗的,他顧不上擦汗,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了對俞婉道:“你看,醫書。”
有别于市面上買到或世家典藏的、模樣嶄新的醫書,這本醫書看上去有些破舊了,頁面也泛了黃。
“哪兒來的?”俞婉接過醫書。
俞峰道:“我方才去隔壁村收春筍,碰到老崔頭了,他聽說咱家在買醫書,就說他手裏也有一本,問我要不要?我要下了,我識字不多,不知道買錯沒,一兩銀子呢,他若敢框我,我便去揍他!”
以大哥摳門的性子,居然肯花一兩銀子買一本舊醫書,這可真是在鐵公雞身上拔到毛了。
俞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是醫書,多謝大哥了。”
“沒買錯就成!你先看着,我先去幹活兒了。”俞峰說罷,又留下一袋新鮮的果子,這才轉身出去了。
俞婉看了果子一眼,笑了笑,細細翻看起了手頭的醫術。
蓮花村五裏之外,停放着一輛馬車。
老崔頭站在車外,恭敬地說道:“……回二殿下,醫書我賣給俞家人了,這若是讓娘娘知道了……”
燕懷璟淡淡地說道:“孤不會讓她知道,知道了也會替你擔着。”
“有二殿下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隻不過……”老崔頭頓了頓,頗有些不解地問道,“二殿下不是燕九朝水火不容麽?爲何還要讓我把醫書送給俞姑娘?萬一……她把燕九朝治好了呢?”
燕九朝的病,老崔頭沒有診斷過,不好判斷醫書究竟對燕九朝有沒有用,可燕懷璟的态度,分明是不希望燕九朝去死的。
老崔頭道:“恕我直言,這是除掉燕九朝的大好時機。”
燕懷璟冷聲道:“孤要除掉他,有的是辦法,但孤要赢得光明正大,要他輸得心服口服!他得活着,好好看孤是怎樣一點一點打敗他的!”
不知不覺日暮,俞婉看醫書看得廢寝忘食。
“咳咳!”俞邵青在門邊清了清嗓子。
俞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阿爹來了?”
“不是說咱家不缺油燈錢嗎?”俞邵青把手裏的大碗放在桌上,點了兩盞油燈,将燈芯調到最亮,“先吃點東西。”
“嗯。”俞婉點頭,她正好餓了。
“是餃子。”俞婉驚喜地說,她并不偏好面食,卻獨獨愛吃餃子,阿爹做的餃子皮兒薄勁道,肉質緊實,美味極了,俞婉一口氣吃了三個,“呼,燙!”
“沒人和你搶!”俞邵青責備說。
俞婉看向另一碗餃子道:“阿爹你也吃。”
“我吃過了。”俞邵青說。
俞婉納悶地眨了眨眼:“那這一碗是給誰的?”
俞邵青兇巴巴地道:“給、給你的啊,你要是吃不下……就給那家夥送去得了。”
俞婉眉眼彎彎地笑了。
燕九朝你看,我阿爹給你做餃子了。
燕九朝昏睡的第七日,蕭府來了消息,蕭五爺回京了,他找到蠱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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