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叔很小便進了宮,他長得醜,不得寵,沒有貴重的主子樂意要他,他于是被丢去了冷宮。
冷宮裏住着景陽帝的廢後,以及廢後爲景陽帝誕下的兩個皇子,小一些的皇子與他同歲,他那會兒什麽也不懂,公公們讓他“好生”伺候皇子,他便果真掏心掏肺地伺候皇子,冷宮的太監一個接一個地死了,他是唯一陪着兩位皇子活到成年的。
有一日,大皇子找到他,對他說:“萬貫财,孤要出冷宮,你可以願助孤一臂之力?”
他自是點頭。
大皇子交給他一包毒藥:“下在六弟的碗裏。”
他吓得半死:“大殿下不可啊!六殿下是您的手足兄弟,您再想出冷宮,也不能殘害他呀!”
大皇子年紀輕輕,卻早有了帝王威儀:“孤讓你下,你就下!再給孤廢話,孤殺了你!”
萬叔當然沒下,他與六殿下一道長大,怎麽忍心往他碗裏投毒?
萬叔跑到六殿下房中,叫醒尚在午睡的六皇子道:“六殿下,六殿下不好了!您趕緊收拾東西逃出冷宮吧!”
“我爲什麽要逃?”六皇子問道。
“你……你……”萬叔不好說是大皇子要毒害他,便含糊其辭道,“奴才剛得到消息,有……有人要殺你!”
六皇子即刻掀開被子跑了出去,卻不是往出冷宮的方向,而是奔進了大皇子的書房,“大哥!有人要殺我們!我們趕緊逃吧!”
萬叔當時就站在書房的門口,大皇子整張臉籠在暗處,那一刻,萬叔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與六殿下都活不下來了……然而萬叔萬萬沒料到的是,事後大殿下提也沒提下毒一事,不僅讓他與六殿下活得好好兒的,登基後,還把自己賜給了六殿下,也就是後來的燕王。
有些事萬叔猜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陛下待燕王府是不一樣的。
萬叔橫沖直撞地進了大理寺。
那些侍衛連刀都沒拔,一見是少主府的人便歇氣了。
影十三暗道,萬老頭子自己就能搞定的事,爲毛還要他這個暗衛過來撐場子啊?
暗衛也是很忙的好麽?!
“人關在哪裏?”萬叔揪住一個侍衛問。
大理寺卿與少卿都不在,侍衛不敢沖撞少主府的人,否則便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燕少主砍的。
他指了指刑房:“在……在天字号刑房。”
本朝的大理寺刑房有天地玄之分,玄字房是普通的審訊室,幾乎沒有刑具,而從地字号的刑房開始,便有了不少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天字号刑房都是用來拷問窮兇極惡之徒,進去後不着急問話,先上一輪刑具,可以說是最殘忍、也最能屈打成招的地方。
萬叔的眼皮子突突直跳:“關進去多久了?”
“一……一個時辰了。”侍衛戰戰兢兢地說。
萬叔整個人都不好了:“影十三!”
影十三閃電般地沖去了天字号刑房,一腳踹開大鐵門!正要出手将人救下,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萬叔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定睛一看,也徹底傻眼了。
……
卻說萬叔與影十三動身前往大理寺後,燕九朝不多時也離開了少主府,他帶着影六入了宮。
他進宮跟進自家菜園子似的,沒人敢攔着。
他一路暢通無阻地去了禦書房,汪公公守在禦書房的門口,見到他來,微微訝異,正要扯着嗓子通傳一聲,燕九朝卻已經打他面前走過去了,隻留下一個影六,與汪公公大眼瞪小眼。
“你也是來替俞邵青求情的?”皇帝坐在書桌後,見到了不請自來的燕九朝。
燕九朝眸光一掃,就發現今日的禦書房着實熱鬧,二皇子燕懷璟,匈奴使臣二王子,國子監祭酒高遠,竟全都齊刷刷地杵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冷哼一聲道:“不用看了,都是來替俞邵青求情的,朕就不明白了,區區一個千夫長,究竟是有什麽本事,竟讓朕的兒子、朕的臣子、朕的友邦使臣……”
看了燕九朝一眼,幾乎是從牙縫裏咬出幾個字來,“還有朕的好侄子,全都跑來替他求情!”
這幾人裏頭,三個是不認識俞邵青的,一個雖然認識卻與俞邵青是戰場上的仇敵,是他們瘋了,還是他這個天子瘋了?
高遠低下頭,他替俞邵青求情,是因爲他知道俞邵青是冤枉的,他是真正的忠肝義膽,不該活活冤死,至于其餘三個爲何而來,他也奇怪呢。
燕懷璟除了知道燕九朝爲何而來,對于高遠與匈奴二王子的目的也十分不解。
匈奴二王子是被匈奴郡主逼迫的,匈奴郡主讓人帶話給他,不把俞邵青救出來,她就賴在大理寺的門口不走了!
燕少主不爽地看了看眼前的三人。
“臣……臣告退!”
一個人替俞邵青求情是求情,一堆人求情就是讓俞邵青送命了。
高遠識趣地退下了。
二皇子也明白這個道理,欠了欠身:“父皇,兒臣告退。”
匈奴二王子見皇帝最信賴的大臣、最器重的兒子都打了退堂鼓,心知這趟白折騰了,右手貼上左肩,行了一禮:“我還有事,就先不打攪尊敬的皇帝陛下了。”
“怎麽?你不走?”皇帝看向燕九朝。
走到門口的三人步子一頓,都想聽聽這位傳聞中的瘋子少主會與皇帝說些什麽,結果不等開口,萬叔火急火燎地跑來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皇帝蹙眉。
“出了什麽事?”燕九朝問。
萬叔上氣不接下氣道:“俞……俞邵青不見了!”
萬叔一聽說俞邵青被關進天字号刑房,吓得趕忙影十三救人,影十三踹開牢門,看到的卻是一個冷冰冰的暗室,本該被架在刑具上的俞邵青不見了,而本該在行刑的獄卒全被挂在刑具上了……沒人知道是誰把他們挂上去的,就連他們自己一睜眼,發現正挂在刑具上,都吓得險些再度昏死過去!
“大理寺百餘名高手,都是怎麽辦事的?連個犯人都看不住嗎?!”皇帝氣得牙癢癢,“好好好,俞邵青膽子不小,竟敢私自逃出天牢!罪加一等!”
萬叔小聲道:“回陛下的話,應當不是俞邵青自個兒逃的,負責行刑的獄卒說,他們給俞邵青灌了軟骨散,劑量還不小,就算是頭牛也該倒下了。”
皇帝的臉色更臭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劫天牢?”
替俞邵青求情倒還罷了,竟公然劫天牢,到底有沒有将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你們幾個,給朕滾回來!”皇帝一怒之下,将匈奴二王子也給罵進去了。
剛跨出門檻的三人,又灰溜溜地回到了禦書房。
“是不是你們幹的?”皇帝嚴肅地問。
三人撥浪鼓似的搖頭。
“那就是你?”皇帝看向燕九朝。
燕九朝也朝他看過來:“陛下覺得可能嗎?”
皇帝當然知道不可能,他想把人帶走還用得着劫嗎?就算真劫了,不在牆上刻上一句“本少主到此一遊”都不是他作風了。
皇帝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給朕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俞邵青和那個擅闖大理寺的賊人找出來!”
“可能不止一個人。”汪公公提醒。
皇帝一想是這個理,大理寺高手如雲,得多變态的功夫才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八成是一群人!百八十人!與内奸裏應外合,才将被中了軟骨散的俞邵青“運”出去。
皇帝氣得夠嗆:“好好好,敢劫朕的死囚,朕不管是一百人,還是一千人,總之出動禁衛軍,給朕把他們統統抓起來!一個不留!”
燕九朝來找皇帝并不單單是爲了俞邵青一事,可突然出了這等變故,他也唯有擱置。
走出禦書房後,燕九朝問影六:“以你和影十三的身手,可能做到在大理寺來去自如?”
影六想了想,說道:“來去自如可以,不被發現就有些困難了,若是再帶個失去意識的人,難上加難。”
燕九朝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影十三也做不到?”
影六如實道:“屬下覺得,很難。”
燕九朝似是而非地笑了一聲:“越來越有意思了。”
……
少主府,俞婉泡完了熱水澡,換了幹爽的衣裳,在廂房接受太醫的診治。
她對大理寺的事一無所知,但她知道燕九朝已經去想辦法了,既如此,她安心等待結果便是。
不知從何時起,她竟開始慢慢地信任他了。
這位太醫姓張,是大伯去寶芝堂代替紀大夫接診的二位大夫之一,俞婉問了他才知他與“梁大夫”都是燕九朝讓萬叔找來的,爲的就是讓紀大夫騰出空來,專心爲大伯診治。
說不動容是假的,不過……既能請動太醫,爲什麽不直接讓太醫給他大伯治呢?非得繞這麽大個圈子,那家夥的腦回路……也真是很奇葩了。
“姑娘的傷沒有大礙,我帶了活血化瘀的藥膏,姑娘擦上三五日便可消腫了,一日兩次。”張太醫自醫藥箱中取了一盒藥膏給俞婉。
“多謝張太醫。”俞婉接過藥膏道了謝。
張太醫又叮囑道:“另外,姑娘要多歇息,消腫前不要用腳的好。”
俞婉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這之後,張太醫又交代了一些飲食上的禁忌,俞婉對養生還算了解,這些都有所涉獵,不過還是十分認真地聽完了。
房嬷嬷親自送張太醫出去,臨走前,将廚房熬好的姜湯放在俞婉手邊的桌上:“俞姑娘别忘了喝。”
俞婉以爲真的隻是姜湯,端起來才發現是姜湯炖的湯圓,湯裏放了紅糖,湯圓是芝麻餡兒與花生餡兒各一個,外皮軟糯彈牙,餡料香濃甜膩,單吃湯圓可能會膩,單喝姜湯又容易辣,綜合起來便剛剛好了。
俞婉發了一身汗,渾身的寒氣都被驅散了,肚子也不餓了,卻也不撐,休息一會兒還能吃下晚飯。
俞婉不由地感慨少主府廚子的嚴謹與别具匠心,口感、功效、分量,每一個細節都精确到了極緻。
那麽燕九朝呢?他是不是……也是一個任何事都要做到極緻的人?
咚!
思量間,房門被一個小奶包的腦袋砸開了。
卻是三個小奶包躲在門縫後偷看,看着看着,小腦袋太重,一下子給砸上去了。
“是小寶嗎?”俞婉看着那個骨碌碌滾進來的小身影,眸光一動,就要起身去抱,腳踝傳來一陣錐心的刺痛,她倒抽一口涼氣。
小寶先落地,之後大寶二寶也骨碌碌地落了地。
三人麻溜兒地爬起來,跐溜跐溜地撲進俞婉懷裏。
俞婉抱住他們柔軟的小身子,才幾日不見,似乎更想他們了。
俞婉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嗎?”
三人點點頭,似是怕俞婉不信,還掀開了上衣,露出圓溜溜的小肚皮。
俞婉一看那小西瓜似的肚子便知他們是真的吃飽了,眼底流露出一抹笑來:“真乖。”
三人将小腦袋湊上前。
親親呀!
俞婉一人親了一下。
突然,三人看見了俞婉纏着紗布的左腿,小臉兒瞬間變得無比焦急。
俞婉忙安撫道:“我沒事,不疼的。”
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俞婉。
忽然,老三走過去,彎下身子,輕輕地呼了呼。
很快,老大、老二也過來呼呼。
他們當然呼不到了,可就是這個笨拙的小動作,讓俞婉的心尖兒都發燙了。
三個小家夥在俞婉這邊待到睡着,才讓奶嬷嬷抱回了自己屋。
奶嬷嬷前腳剛走,後腳顔如玉便登門了,她是來探望三個孩子的,但她萬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俞婉!
“你怎麽在這裏?”顔如玉在廂房外頓住了腳步,難以置信地看着坐在屋裏的女人。
俞婉自己的衣裳濕了,穿的是王妃的紫色束腰羅裙、白色繡銀鳳仙琵琶記上衣,這身打扮在王妃穿來明豔動人,在她身上卻别有一股如詩如畫的美感。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比顔如玉更像一個貴族的千金。
顔如玉的瞳仁瞬間縮緊了。
聽到顔如玉的話,俞婉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顔如玉早上剛受了匈奴郡主的氣,這會子可不能再受一個村姑的氣!
顔如玉冷冰冰地走進屋,來到俞婉身前,淡淡地看着她:“我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你怎麽會讓這裏?誰許你進來的?”
“燕九朝咯。”俞婉眉梢一挑道。
顔如玉倒抽一口涼氣:“少主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俞婉淡淡一笑道:“怎麽?你沒膽子叫麽?還是你叫了,他不理呀?”
顔如玉被戳中痛腳,有沒膽子叫都是二話了,她如今壓根兒見不到燕九朝,她是孩子的母親,她來探望孩子天經地義,可每次她來,燕九朝都“恰巧”不在!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燕少主的房裏?”顔如玉氣悶地問。
俞婉單手托腮,望着她莞爾一笑:“我要……住在這裏呀。”
讓你算計我,氣死你!
“你……”顔如玉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女人說什麽?她要住在燕少主的房裏?!難道說燕少主他……他……他看上這個女人了?
顔如玉氣得面紗都要抖落了:“你……你一次次接近孩子,原來是存了這等龌龊的心思!你不要臉!”
“你就要臉了?”俞婉雲淡風輕道。
顔如玉被人如此侮辱過:“我是他兒子的生身母親!我與他有婚約在身……”
俞婉打斷她的話:“婚約?什麽婚約?他承認了嗎?他說過要娶你嗎?以爲生了孩子就能賴上他,是你傻,還是他傻?”
俞婉字字戳中要害,顔如玉的臉都綠了:“少主不娶我,難道會娶你?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什麽身份,一個鄉野村姑,配得上燕城的少主嗎?”
俞婉氣死人不償命地說道:“配得上怎樣?配不上又怎樣?反正……”
回到府裏的燕九朝,剛來到門口,便聽見了讓人心髒炸裂的一句話——
“我是一定要嫁入少主府的,我要做他孩子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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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媳婦兒如此猴急!
婉婉:我我我……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