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沒想弄個真家夥,這種老古董能不能用還是兩說,所以就找了一把高仿的道具槍,能打假彈,能出槍響,還有淡淡的白煙。
褚青自進組後,便經常帶着這把槍,沒事就攥在手裏摩挲,對其結構了如指掌。而此刻,他坐在炕上,拿棉布蘸了點油,正仔仔細細的擦拭。
屋内無人,劇組并沒有在拍戲,但誰也不敢來打擾。因爲大家明顯感覺到,他最近的狀态一天比一天恐怖,就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在嘎吱嘎吱的躁動。
“弟!”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喊,随即王瞳進了屋,招手道:“走吧,準備開拍了!”
“……”
褚青看了姐姐一眼,默默的把槍組裝完畢,便跟着她出門。王瞳暗自搖頭,沒辦法,現在隻有自己還能說上幾句話。
不多時,倆人到了土窯前,立馬有人過來給他做防護,主要是背部和腿部,都墊了一層單薄卻極其結實的保護闆。然後在腹部塞了個血袋,再套上軍綠色的夾襖和棉褲,根本看不出來。
而另一邊,副導演正一遍遍的給群演講戲:“鄉親們聽好了啊,等會你們得真打,但一定要找準位置。大家别不敢下手,因爲你一猶豫。我們就得重來。青哥還得再挨一次。所以都用點心,争取一條過!”
“明白咧!”
老鄉們特緊張的應道。
轉眼間,衆人準備就緒,王謙源和黃勃也都醞釀妥當。這場戲是講,狗子去小賣部買東西,結果孔家早設好了埋伏,打算以絕後患。
“攝影OK!”
“收音沒問題!”
“Action!”
褚青一瘸一拐的從土路下來。走到窯洞門前。他剛邁進門檻,王昱就趕緊跟上,給了段主觀鏡頭:
就見老闆挺着明晃晃的一張臉,大喊大叫:“快來人啊!狗子打人了!”
他喊完,撒腿就跑,機器随之轉到背後,看他瘋了似地往外沖。
緊接着,鏡頭又切回正常視角,死死的盯着褚青。隻見他一步跨過門檻。早在旁邊埋伏的村民,将鐵鍬掄圓,啪地一下就拍在左腿的膝蓋骨上。
“啊!”
他身子頓時一矮,整個人跪倒在地。
那人再次掄起鐵鍬,帶着風聲,呼地一下拍過來。這回褚青反應極快。用雙手一扛。就攥住了長長的木頭柄。
“嗬!”
他雙膀較勁,拼起力氣一甩,直接把那人扔出去半米,自己也趁次機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褚青擡眼一瞧,瞳孔驟然收縮,脊梁骨嗖嗖的冒着涼氣。足足有十幾個人,操着木棍鐵條,個個面目猙獰,好似地獄惡鬼。
“給我上!”
孔老三拿着棍子要砸。卻被一巴掌拍飛!
“啊!”
孔老二從背後偷襲,也瞬間被掄倒在地!
“呼哧……呼哧……”
褚青支棱着兩條殘腿,好似一隻被圍困的野獸,青筋迸露,目帶兇光。而對面那十幾個人,竟然攝于威勢,一時不敢上前。
孔老大見狀,頓時急道:“孔青河,你咋還不上?你他娘也是當過兵的,白吃你老子的了!”
話落,衆人往兩側一分,露出幹幹瘦瘦的黃勃。他手裏握着削尖的木釺子,恐懼,掙紮,驚慌,臉上的肌肉已經擰成一團。
“你也是當兵的!”
褚青直視對方,滿是痛惜和難以置信,嘶啞的吼出一句。
而就在此時,王謙源忽然摸出一把匕首,趁其不備,一下就捅進了他的左腹。
“咣啷!”
黃勃吓得手一松,木釺子掉落在地。
“噗!”
褚青則猛地一抽,就像瞬間被吸幹了水分,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撲通栽倒。
“給我打!”
王謙源揮動着匕首,鮮紅的血迹嬌豔欲滴。
“打!”
“打!”
褚青已然一動不動,隻覺四周黑壓壓一片,數不清的拳腳、棍棒、石塊、鐵鍬、鋼條,鋪天蓋地的砸在自己身上。
耳邊也聽不見聲音,僅有嗡嗡嗡的亂響,似山呼海嘯,大地震顫。
“打!”
“往死裏打!”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越來越甚。
他在那股強烈的暈眩感把意識吞沒之前,勉強睜了下眼。正瞧見那柄染血的匕首,在陽光中蓬地一聲,撲出一大團紅火,将自己焚燒殆盡。
…………
當褚青被扶回臨時休息的小院,王瞳讓所有人離開,然後脫掉他的衣服……那滿身的淤青和紅痕。
“你說你,至于麽?”
姐姐倒了少許藥酒,給他揉擦傷處,想用力,又怕他疼。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褚青俯卧着,感受那溫熱的掌心在背上揉弄,嘴裏卻嘟嘟囔囔的講着瘋話。
“……”
王瞳不禁氣惱,想發火,又生生忍住,隻是默默的擦着藥酒。
“青子!”
過了片刻,姜聞匆匆的走了進來,見狀也是哧牙咧嘴,道:“你還能成麽,不然歇兩天?”
“别!”
褚青胳膊垂下,費勁的晃了晃手,道:“就今天,今天晚上!”
“……”
老姜神情複雜的瞧了他半響,終于抿着嘴道:“成!”
随即,姜聞出門,王瞳繼續安靜。褚青則阖上了眼睛——從某種意義上。《天狗》比《盲井》最具優勢的一個地方,就是有姐姐陪在身邊,不管他再怎麽躁動,心底依然安穩。
午後的時間慢慢過去,不知不覺,天色黯淡。
這場戲是重中之重,光前期布置就費了很大功夫。由于村子裏沒有路燈。劇組不得不拉了十幾條線,在需要入鏡的土路兩邊,裝了許多大燈泡。
其他的工作人員也在加緊準備,前所未有的專注、嚴肅。
因爲經過上午的拍攝,劇組裏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奇妙。大家皆是江湖老手,上過廳堂,見過世面,所謂的大腕演員也接觸過不少。
但是,能像這樣演戲的。褚青是頭一個!
“什麽?”
王昱差點跳了起來,又問了一遍:“你确定用全景長鏡?”
“哎哎!”
老姜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道:“你覺得怎麽樣?”
“我……”
他頓了頓,猶豫道:“效果肯定不錯,但是太折騰人了!”
“難得有這麽一遭。甭瞻前顧後的。先頂上。”老姜笑道。
所謂全景長鏡,就是對準那條百米長的緩坡,不切換畫面,如此意味着,褚青必須要從頭爬到尾。
姜聞的意思也很明顯,那小子正在鍋裏撲騰,自己不介意再添上一把火。
……
李天狗被捅了一刀,有數處骨折,并伴有大量失血。待村民散去,他獨自爬回護林點。拿槍,又連夜爬下山,幹掉了孔家三兄弟。
從村中到護林點,約有五裏。他上山用了三個小時,回村卻用了九個小時,中途昏迷數次,這說明傷情惡化,導緻身體越來越虛弱。
褚青光化妝就耗了半天,等一切搞定,已經到了深夜。
“各人員就位!”
“攝影OK!”
老姜親自喊了一嗓子:
“Action!”
現場啪地一亮,星星點點的光,映着古老斑駁的窯洞,竟有種異樣的美妙。那路,那村莊,仿若一個粗糙原始的舞台,在等着大幕拉開。
“撲通!”
就見褚青俯倒在地,滿身血污。
他的鼻子已經撕裂,一隻耳朵也爛成肉泥,左腿的顔色黑紫,腫成水桶一般。最嚴重的是腹部,半尺長的刀口,雖然用膠布粘住,又用布條纏死,但大片的鮮血還是瘋狂洇開。
“呼哧……呼哧……”
他喘着粗氣,左臂先伸,使勁一扒,硬拽着身子往前滑動數寸,然後伸右臂,再拼命一撐,又動了幾分。
而随着他的前行,緊貼着地面的腹部完全崩裂,在身後拖出一道血痕。
“……”
衆人眼睜睜的盯着,連大氣都不敢喘,操控着攝影機的王昱,更是屏住呼吸,爆發了畢生水準。
“呼……呼……”
褚青感到自己的精神和體力,正在迅速衰竭。他已經分不清現實還是戲中,分不清自己還是天狗,隻覺眼前的這條路太長太長,似乎沒有盡頭。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他暗暗數着爬動的次數,生滿雜草和碎石的土路,已将手掌磨得一片血紅。
月光清冷,小村寂靜。
這片天地間,仿佛沒有任何氣息,隻剩下一個跳動的,殘喘的,将近崩潰卻仍在燃燒的生命。
“呼……”
忽然,褚青停了下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顫動。
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不行了,倒在這兒再也不會醒來,周遭的景物漸漸化作黑暗,跟意識互相撕扯,搏殺。
死在這裏……死在這裏……死在這裏……
“啊!”
猛然間,他呻*吟了一聲,腹部又傳來一陣巨痛,直疼得全身抽搐。而待痛感過去,他使勁一睜眼,目中帶血。
不行!挺住!無論如何也要挺住!
他不斷命令着自己,一下一下的繼續往前爬。
往前!一定要往前!
這場戲,褚青完全消化了從明叔那裏學到的本事,将身體語言發揮到了最極限。每一個動作,都帶着強大的牽引性,令人澎湃激蕩。
王昱全身都在抖,手卻特穩定的把鏡頭調轉。
那近百米的緩坡,卻像天涯到海角,漫長得讓每個人等待,又在等待中沉默,在沉默中悲恸欲絕。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終于爬上了坡,進入村莊中心,院落變得十分密集,還有偶爾的狗叫聲。
一下、兩下、三下……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他知道孔家的大宅就在前面,他馬上就要……
“哐當!”
正在此時,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開門聲。
褚青驚得一顫,就在他旁邊,頂多七八米的地方,兩扇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隙。而在縫隙後面,一雙眼睛正靜靜注視着自己。
月光如水,灰白灰白的罩着他,身形顯露得清清楚楚。
他隻頓了片刻,又繼續往前爬,他并不害怕,因爲背上背着的就是自己的老夥計,那枝锃亮的步槍!
直到這會兒,王昱才給了第一個大特寫:
那些人,砸斷了狗子的腿,捅了一刀,還有這滿身的傷口。當時他們沒有追上來,或許覺得打夠了,或許覺得他被打垮了,吓跑了。
但全部想錯,沒有人料到,他回去是拿槍!
愚昧、懦弱、貪婪、盲從、罪惡……那些人根本不會懂,有一種東西,叫壯烈!叫肝膽!叫公道無存,我自橫刀!
殺人犯?
不不!
我在戰場上,至少消滅過一個班的敵人,我是英雄,是戰功赫赫的英雄。他們和那些敵人沒什麽不同,沒有,一點都沒有!
所以我絕對不是殺人犯,要來的盡管來吧!
褚青的心髒,又開始瘋狂跳動,砰砰的在胸腔裏橫沖直撞,一股熱滾滾的東西瞬間湧上喉嚨。
“噗!”
他将整個生命都噴薄了出去,他笑了,就像個蒼涼的英雄,因爲他知道,那是沸騰的熱血!
“嗚……”
王瞳哭了,緊緊捂着嘴,可還是發出了一絲泣聲。
姜聞早就站了起來,凝視着那個黑黝黝的身影……還有黃勃,王謙源,劉子峰,連帶組裏的八十來号人,都在這一刻,心醉神迷!(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