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先挂斷了元蕾的電話,使勁按了按喇叭,前面的車十分欠揍,左搖右晃就是不讓路。
他深吸了幾口氣,壓下漸漸翻騰的煩躁情緒,戴上耳機,撥了張先民的号碼。
“嘟嘟嘟!”
而聽着那一聲聲的等待音,剛平靜些的心情又起了絲波瀾。
他就納悶了,那家夥的腦子是咋想的,居然能給報社傳消息?現都可以預料,明兒一早肯定滿大街的南都特稿,四千字!雅黑加粗大标題!
“呼……”
褚青繼續深呼吸,同時手打着方向盤,總算超過了前面那孫子。
也難怪他糟心,明顯添亂嘛!
因爲電影局的意思很清楚,此次隻限于官方與地下幫派約談,内部解決,絕不外洩。不然以他們的風格,如果想大張旗鼓的秀政績,還用得着你通風報信?
說實在的,當初第六代死扛電影局,被強力打壓,而現在形勢變化,後者需要人家刷獎項,前者更渴望靠對方上岸。
即便稱不上你情我願,怎麽着也是王婆和潘金蓮的關系,提起來丢人,但各取所需麽。
所以,雙方在媒體這塊便保持了相當的默契,都不吭聲,等結果出來再統一口徑,自然萬裏河山一片紅。
現在倒好,媒體參與進來了,事情的波及面瞬間遞增,想低調都低調不了。你關起門,咱們怎麽說都行。一旦敞開了。大家總得端着态度,還得受大批的外界人士審視。
那位哥們不知道出于啥目的,或許想借助輿論給官方施加壓力,讓形勢傾斜;或許是大嘴巴沒收住,無心之失……
無論如何,他們這邊不打緊,怕的就是電影局那邊。
萬一惹惱了。都不用改變大方針,就在細節上惡心惡心你,百分百的政策隻給百分之八十,該通融的人家說考慮考慮,那特麽冤死的可是一池子人。
“嘟嘟嘟……喂?”
電話響了半分多鍾,張先民終于接了,有些奇怪道:“青子,這麽晚有事麽?”
“南都知道消息了,明天頭版。”他言簡意赅。
“誰漏的?”對方忙問。
“不清楚。”
“……”
張先民沉默了半響。才道:“青子,你開着車麽?”
“嗯,開着車。”
“那你聽好了,你現在去找賈璋柯,王曉帥,樓烨和張雅璇!”
對方的語氣忽然變得極其強烈。啪啪啪點了四個人。接着道:“不管他們在哪兒,一定給我拉過來,我去聯系章明,然後在北電辦公室等你們!”
“啊?哦!”
他雖然不懂,但不是細問的時候,立即應道。
“還有,你再問問那個記者,看她能不能拿到原稿,不是全文也行!”
張先民下了第二條指示,随即就挂斷。自去準備。
褚青顧不得多想,馬上撥給了賈璋柯,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就喊道:“喂?你在哪兒呢?”
“我剛回家啊,鞋還沒脫呢。”老賈吓了一跳。
“趕緊下樓,北電集合。”
“什麽事啊?”對方莫名其妙。
“來不及說,反正你快點!”
他講完,咔的挂斷,又快速翻着電話簿,找到了王曉帥的号碼。
“喂?曉帥哥,你在哪兒呢?”
聽筒裏很吵,那家夥好像帶着些醉意,笑道:“我跟朋友有局,怎麽着,你要過來?”
“什麽地方?”
“喲,真過來啊,那歡迎歡迎,德勝門那個燒烤店知道吧?”
“知道,你等着,我這就過去接你!别喝了啊!”
“接我?你接我幹……”
“啪!”
褚青懶得廢話,腳一踩油門,方向盤再一轉,車子便溜溜的拐了個彎,挑了條小巷直抄近路。
天空沉濛,大塊大塊的暗雲壓下來,街道寒涼,隻有那輛四眼小奔疾馳而過,帶起呼啦啦的夜風。兩側的居民樓黑漆漆一片,隻有少數人家還亮着燈,跳動着這個城市的生命感。
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四十分。
“喂?樓導,睡了麽?”
“那你趕緊穿衣服,我過會就到。”
“喂?雅璇姐,哪兒呢?”
“太好了,你自己開車,北電集合,回見!”
他保持車速,一路通話,在巷子裏七拐八拐,跑了不知多久,忽覺眼前通明,大路寬闊,這是出了街口。
再行片刻,燒烤店的招牌遠遠可見,門外正站着一人,在霓虹下顯着敦實的輪廓。
那人正是王曉帥,别看喝了酒腦袋卻清醒,心知必有要事,早早就出來等。他看褚青停下,連忙快走幾步,拉開了車門。
“哎哎,别壓着我的串!”
褚青反應神速,在那貨的屁股坐上去之前,成功搶救了媳婦兒的宵夜。
“到底什麽事兒?”
他挺着一張微醺的臉,急聲問道。
“不知道誰把消息捅出去了,明天見報。”
褚青邊挂檔啓動,邊簡單解釋:“現在接樓烨,然後去張先民哪兒。”
“……”
王曉帥頓了頓,似乎才品過味來,狠狠搓了把臉。
時,十二點整。
車子順着大道前行,幸好樓烨的住處不遠,很快就到了樓下。同剛才一樣,人已經站哪兒等着了。
此刻,總算集齊倆人,褚青又調頭,直奔北電。
時,十二點十五分。
“喂,元蕾?”
經過好一番折騰,總算松快了點。他正打着最後一個電話。道:“你手裏有那篇稿麽?”
“呃,沒事,幾段也行,你給我念念。”
說着,他摘下耳機,又按了手機公放。随即,元蕾那略顯嘶啞的聲音就在車内響起:
“我們回家見到自己的父母、孩子。有些話我們永遠不會說出來,那是我們自己的判斷。 而在電影上,誰來判斷誰是我們的父母和孩子?誰來判斷說那些話的人不再有說話的權力?”
“直到目前,我們的電影審查制度是個公務員内部制度,它不對公衆開放,不像庭審或聽證。拷貝交上去後,如果導演或片方能了解到誰看了、誰審了,那他肯定是個非常有辦法的人。而這種做法,本身就充滿了非體制、地下的色彩。”
“審查最嚴格的時候。有關部門随時可以吊銷已經頒發的許可證,這被導演們戲稱爲“追斃”。就是在屋子裏說得好好的,沒事了,便上街去了。可等有關人員琢磨之後,覺得不對勁,就追到街上當場擊斃。”
“國内跟電影沾邊的、寫過檢查的人。數不過來。不僅導演和演員寫。領導一旦疏忽也要寫,影評人、娛樂記者可能寫,教課的老師也可能寫。沒做過任何檢查的人,或者太懂事了,或者沒進入這個圈子,或者像褚青那樣,直接換個地界兒。”
“94年,七君子事件後,有關部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文批評某個或某些人,甚至禁止他在若幹年内拍片。”
“95年。長*沙會議後,整個電影機制變成了:我們要高唱時代主旋律。當時大家也關心到了票房下滑的問題,但相關人員解釋說:隻要拍出了精品,還愁觀衆不回影院麽?”
“于是就有了1997年的南*昌會議……又有了2002年的《電影管理條例》……而現在,輪到了2003年。”
“……”
褚青穩穩開着車,目視前方;王曉帥在旁邊小憩,胳膊拄着冰涼的車窗;樓烨坐在後邊,眼睛望着外面的暗夜。
時,十二點四十分。
…………
淩晨一點多,張先民、章明、賈璋柯、王曉帥、樓烨、張雅璇、褚青,七人齊聚北電的某間辦公室。
張雅璇是北師大的,一直從事獨*立電影的評介和推廣,是大陸獨*立映像節的發起者之一,并在很多城市策劃過相關影展。
她和張先民類似,标準的電影文人,筆杆子硬,思想鋒銳,同時又肯做實事,在地下幫派中聲望極高。
不過這會,她全沒有了往日的溫雅賢淑,顯得特别煩躁。
“一定要找,把這人找出來!”
她在不大的屋子裏來回轉悠,道:“我一向認爲就算我們不是夥伴,也是同條戰線上的,可以互幫互助,怎麽還有這種,這種……”
張雅璇揮了揮手,已然氣極。
“怎麽找?”
賈璋柯悶悶的接了句,否定道:“别說結果,隻要我們一動,自己内部先瓦解了。”
“那你說明天怎麽辦?我可不想被一群記者堵在門口,再被一群領導堵在會議室!”她瞪眼道。
“哎!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人,其實也沒什麽用。”
張先民見倆人有吵起來的趨勢,連忙制止住,道:“我叫你們過來是想商量商量,能不能借這個勢。”
“嗯?”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刷刷轉頭瞧他。
“既然媒體知道了,我們幹脆再鬧得大一點,讓社會皆知。”
他彈了彈煙灰,笑道:“這不是法不責衆,我分析了目前形勢和他們那邊的心理。講的難聽點,他們要招安,就得給出條件,但這個條件,誰主動就掌握在誰手裏。所以,無論有沒有這件事,我們都不能坐以待斃,現在已經發生了,那不妨就利用一下。”
“你是說……”
張雅璇跟他的目光一碰,瞬間通透,道:“聯名上書?”
“對,聯名上書!”張先民點點頭。
“……”
衆人一時沉默。
張老師是文人,想法也是典型的文人做派,集四海同袍,曉以聖賢大義,谏天子革新去弊,終至天下升平。
自古來,這都是讀書人最嗨的一件事。
當然,張老師要實際得多,他并非盲目沖動,而是看準了時機,啪地一下就掐住七寸。他笃定了官方的安全黃線,隻要不過界,大可一試。
就看他找的幾個人,賈璋柯、王曉帥、樓烨是第六代的三巨頭,張雅璇、章明是學院派大咖,理論界和導演圈全代表了。
再加上褚青,這個敞敞亮亮,越禁越牛*逼,使得電影局讓步的大FLAG,簡直夢幻組合!
此七位是旗杆子,但跟從的也得要,而且愈多愈好,愈多愈踏實。
我們說,當一些曆史發生、演進的時候,有的人爲了理想,有的人爲了實現價值,有的人爲了利益關系,有的人則是糊裏糊塗,被迫上船。
而這一切裏,原本沒有什麽進步,倒退,愛國,賣國,好人,壞人的界定。所有标簽,都是後人按照彼時的遵從制作的。
就像,再過個五十年,重新提到這段故事,參與其中的是否會成爲新标簽……
時,淩晨兩點。
幾個男人都抽煙,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小步溜達,轉眼間,屋子裏已是白霧缭繞。
他們這一沉默,就持續了好久。
待張雅璇忍不住出聲時,隻見賈璋柯先行舉手,道:“無異議!”
“無異議!”
緊跟着,是王曉帥。
“無異議!”
随即,樓烨也道。
“無異議!”
再來是章明。
然後輪到了褚青,他沒舉手,而是問了句:“你們想寫什麽?”
那幾人互相看了眼,張先民開口道:
“審查!”
賈璋柯道:
“态度!”
樓烨道:
“分級!”
王曉帥道:
“公衆!”
章明道:
“文化!”
張雅璇道:
“自由!”
(明天兩章……)(未 完待續 ~^~)